那日傍晚,小城下起了胧雨,雨确实不大,滴滴答答的,不像是在下雨,倒像是在下雾。小城被封锁在密如珠网的雨丝中,街巷、楼房、行人,都只剩下了一个有些模糊的轮廊。天上又是几阵闷雷响过,雨水好像被催促似的,大了一阵。
付陈念走出小院行进雨雾中,顿时,一阵清新凉爽的感觉渗透全身。雨滴在他的身上是冰冷的,可是空气中却不知怎么的,伴随着一股湿润温暖的气息。
朦胧不清的纷雨使得天色薄暮冥冥。
和安街所剩无几的从“古代”传承下来的酒馆风格如旧,很是古朴。那家酒馆如暗牖空梁般,人迹罕至。天色朦胧与灯光煌黯间酒馆里昏暗极了,店老板是个老人,系着的长发灰白整洁,一身白灰古式长袍,看着像个世外高人那般。老人注意到踏入清冷店内的年轻人,停下了手中打着的沉重算盘,心中仿佛也踏实了一些,抬手一揖,“付先生您来了。”
年轻人斯抬斯敬,笑道:“高老板。”
老人和颜悦色,“付先生一人?”
“照旧。”付陈念摆手,道出二字。
“稍等。”老人揖手作去。
小屋盈尺,付陈念坐在了一处靠窗位置,头顶上方那黄溴灯色闪动,瞬明顺暗。
一坛溧阳人常酌的老黄酒,一碟花生米,一盘酱牛肉,一盘腌制过的小黄瓜,两个虎口能握的杯子,两双筷子,这便是付陈念口中的照旧,他不为所动。
很久以后,夜空似藏青色的帷幕拉开,挎刀老头迎着凄雨进屋,头顶竹笠好似房檐水沟,雨水潺流。
付陈念这时握筷夹起一片酱肉放进嘴中,咀嚼了许久。待老头落坐,他竖筷横桌,取起酒坛倒满两只杯,老头与他一人执一只,轻碰一饮而尽。
“一样的街巷,一样的屋子,一样的老酒。”老头不经感慨。
付陈念颔首微笑,“一样的人。”
老头自顾倒满酒,再饮,怅然若失道:“咱们相识多少年了?”
付陈念魂牵忆萦,“大概有两百年了。”
“都两百年了啊。”老头唏嘘。
“快吗?”付陈念问。
老头忽而笑道:“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两人再次满杯相碰。老头用手捻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口中咀嚼,“在这儿一待便是十年,为何突然要离开?”
“闲得久了,想走走。”付陈念再次拾起筷子,这一次捻的是小黄瓜。
老头失笑道:“这可不像你。”
付陈念深以为然,那小黄瓜未免有些齁咸,颔首认同:“的确,我承认我很懒。”
老头不由反问,“你是个懒人,也很闲得住,可为何又要开个店,自找麻烦?”
“已经不开了。”付陈念说。
老头从容不迫,“至少开过不少年。”
付陈念幽幽叹气,“我家里那姑娘闲不住,随着她的愿罢了。”
老头踌躇的点头,又问道:“什么姑娘能值得你这般对待?”
“故友遗女,跟着我十来年,也就亲近了不少。”付陈念恍神道。
“你像是迫不得已。”老头臆测道。
付陈念摇头,不由分说道:“并非如此,只不过想起了那个故人,为他感到惋惜。”
无足轻重的倒酒,酒溢了出来,不管不顾间,两人再次对饮。
“这次回去后,有何打算?”老头先问。
付陈念自顾饮酒一杯,伤神道:“有些故事还没有结局,需要我去划上圆满。”
老头哑然失笑,“你的故事可太多了。”
付陈念忖量道:“那就选择一些。”
“选择了什么?”老头又问。
付陈念握起了筷子,无从下手,犹豫不决间,选择了一片酱肉,“七神之鞘翅。”
老头踌躇颔首,“第一次听说七神之鞘翅,那时我及弱冠才刚踏入合一境。”
付陈念思绪纷繁,失笑道:“何尝不是,那时我还是个少年,整天围着他转。”
“的确,你变了许多,没了他之后,一切的重担都落在了你身上,迫使你肩承。”老头释然豁朗。
“肩负重担,就好像一千个人都在翘首以盼你说的每一个字。那年他也只不过是个少不更事的少年,却若广厦之荫为我们遮风挡雨。”付陈念忆说。
老头一时语塞,难语以搭。
付陈念饮了一杯酒,掷杯后,突然付诸一笑,“我们都是吃不饱穿不暖的孤儿,在阴暗泥潭厮杀摸滚中长大。说来也可笑,七神之鞘翅,那只不过是一群口口声声喊着不信天,却修为陋劣的草木之人。我们为自己而活,为饱食暖衣,杀伐果断,倒行逆施。”
老头深思虑忆,“与我的印象中的七神之鞘翅截然相异。”
“或许天意如此,七神之鞘翅本该就是七个人。我们变得强大,想要改变一些东西,违背了初心,太多人选择离去。”付陈念说。
老头出神道:“只剩下凰,念,雷,云,狂虎,栩栩,木林。”
“是的。”付陈念心不在焉颔首认同,又饮一杯酒。
老头深思熟虑,依是问道:“后来呢?”
付陈念黯然恍惚,“后来在狂虎死后,我们去了极北之地。”
“为何去?”老头不经问。
“寻找传说中术人的“界”。”付陈念回答。
老头又问:“找到了吗?”
付陈念不由自嘲嗤笑,“直到前些年我才明白,哪有什么所谓美好的“界”?那个传说中术人先天之气来源的“界”,只不过是天空之城里的天庭遗场罢了。”
老头捻了一片酱肉,察言观色道:“我记得回来的只有你、凰与栩栩。”
老头把酱肉放进嘴中,问道:“你们遇见了什么?”
“要命的漩涡。”付陈念说了五个字。
老头嚼着口中酱肉,轻轻颔首,不假思索道:“若是老头我不曾记错的话,那时凰已经突破了人间极道,而你们其余五人大概率也处于人间极道,究竟是何要命的漩涡能要了那时人间天下莫敌的六位强者其中三人的性命?”
“或许他们并没有死。”付陈念自心质疑。
“就像陈小承?”老头譬喻道。
付陈念摇了摇头,“小承用万千雷流挡住了漩涡涌动,身消道存,算是死了。”
“其余两人呢?”老头又问。
“木林与云被席卷于漩涡之中,销声匿迹。”付陈念如实交道。
老头露出一抹久违的笑,风轻云淡,无庸置疑道:“或许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付陈念心不在焉,“回来之后,栩栩不知去向,至今无归。”
老头大惑不解道:“你准备再去一趟极北之地?”
付陈念愁眉苦脸道:“漩涡在那时便消失了。”
“这么说你是准备游离人间?去寻找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老头局促不安。
付陈念颔首间不苟言笑道:“至少要有一个结局。”
“毫无意义的结局。”老头认为道。
“这是他的遗念,是小承的顾念,是栩栩的执念,也是我的存念。”付陈念哀而不伤地说。
老头沉思忧绪,闷哼一声,自顾倒上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你走之前,我想送你一份礼物,为将来人间,也为你的负担减少一分。”
付陈念嗤笑道:“真是煞费苦心,你的礼物,我想要便能唾手可得,何须你以命相裹。你乃极道,还有几十年岁月,好好活着吧。”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郁郁而终!大丈夫生于乱世间,当提三尺刀立不世之功!”老头怨气满腹,义愤填膺。
付陈念正色道:“有句老话,叫好死不如赖活着。你想要去杀谁我管不着,但我断然不会接受。”
老头盱衡厉色,“老子已经赖活人间数十年,不想郁郁而终!”
付陈念笑了笑,认为道:“他们恐怕憋不了太久。”
老头顿口无言,如鲠在喉。
这一天的雨,付陈念本以为会是今年的那一场无休止的春雨,可它只下到了第二天天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