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的春雨来得无声无息,没有一丝迹象可言,朦朦胧胧地下了一整夜后,到今日天亮时才渐渐潋去。春雨过后的艳阳天晨,背剑少年一人前往老屋,来得很早,正好赶上了早饭。
不知去向的好看姑娘,年轻人和冷峻少年的依然故我,也就是一仍旧贯的小院在经过一夜春雨后,更加窈蔼。
背剑少年大步跨进院中,抬手就行礼,“付前辈,小陈大人,早。”
“早啊,清洋少年,吃过早饭了吗?”
嫌弃清粥烫口的年轻人正张着嘴,似乎在大口吮吸着雨后清晨的湿气,像极了初生婴儿大口吸奶的模样,惹得一旁的冷峻少年满脸嫌弃。
背剑少年挠了挠头,想起了昨夜睡下后,久久难以消散脑海中的海中战斗场景,不免羡慕神往。一直想就一直睡不着,后来强忍着脑袋,很久才入眠,今日也就起得晚了些。少年不免讪笑道:“还没。”
“先坐,一起吃点。”付陈念招呼道。
背剑少年咧起嘴笑,忸怩着坐了下来。
付陈念递过碗筷去,给他盛上了满满一碗清粥,把摞着包子的盘子推到了他面前。然后,他这才轻轻呡了一小口粥,舔了舔嘴角,问道:“你家老师呢?”
背剑少年刚抓起一个包子放进嘴中,还没来得及咬,又只好从嘴边拿了下来,“老师昨日观两位前辈比武,心到神知,像是悟道了什么?回去便进室打坐去了,到今天早晨都还没起来。”
付陈念一口吞下了一个手掌刚能握住的包子在嘴中吃着,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憋出了一句话,“这是好事儿,但愿小江也能早些踏上人间极道。”
冷峻少年盯着他鼓起的腮帮子,瞪目轻声道:“你现在就像一只恶狗,正在扑食。”
本想学着年轻人一口吞的背剑少年赶紧从嘴巴中扯出了包子,沿中线轻轻咬了一小口,欲欲盖弥彰,不想正被回眼的冷峻少年瞧见,只见他又摇了摇头,“你学什么不好,非要学他当恶狗。”
背剑少年当即脸红耳热,无地自容那般低下头去喝着清粥,不敢与他相视。再抬眼时,冷峻少年已然吃好早饭进了里屋,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年轻人依是我行我素般再次囫囵吞枣,感慨系之,“清洋少年的修行可走得有些慢了。其实人间剑修大都为对剑通意,从而踏上剑道一路,像你这般的天生剑胎极其少见。你很幸运,不仅天生剑胎,“日月山河”也是与你一并生于人间。清洋少年可理解“剑是本命”为何意?”
少年咽下了一口粥,包子也不吃了,说道四个字,“剑陨道消。”
付陈念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很满意地笑道:“不错,剑陨道消。对于唯独拥有本命物的剑道,剑是天生的,但也有极少行传承之剑。我这一生见过太多的剑修,他们的本命剑迥然有异,大相径庭。就好比大庭院的老剑圣,他的本命剑本就是一节椴木。十剑天的小剑圣唐宋,他的剑则是行传承十剑天的十剑。他们都是对剑通其意,而后塑造剑胎,凝为本命。”
背剑少年摸了摸胸膛那处,不免问道:“那前辈,倘若人死后,剑会如何?”
付陈念擦过嘴后,起身拔出了少年背上的剑,轻轻抚着,悠哉悠哉道:“或为传承遗留人间无数载,也或负气逝灵,与宿主一并长眠。这柄剑,生于天地,在人间孕育;而你,生于人间,由天地赐运。你们两者亲密无间,互为本命。人亡剑断,剑断人亡。故剑情生,比之剑陨道消更甚。”
付陈念叩指敲了敲剑身日月刻印处,又敲另一面山川草木间,顿时,剑颤不绝,若要脱离他的掌控,可哪能脱去?
剑,始终是剑。
与之相对的,本在喝粥的少年顿感胸膛剑印处阵阵热流翻涌,直至扩散开来散布全身,热流源源不断。少年备感难忍,心乱如麻,若失魂落魄。
“忍着。”付陈念从容不迫道出二字,接着一手握剑朝天,一手并指向少年胸膛。
剑锋朝天,一缕玄之又玄的天地灵气被牵引至剑锋上空盘绕;二指向胸,红晕热流从少年胸膛处被扯出至指间缭绕。
剑与指的交换,剑朝少年,二指朝天。
红晕热流快速向高空飞入云层,了不可见。天地灵气冲进少年胸膛,以肉眼可见的光晕散布全身,付陈念化指为掌,抨击剑镡。
剑脱手疾如雷电穿过少年胸膛,少年闷哼一声,再忍不住呲牙咧嘴,被绝尘之气震得四肢发麻,后退倒地,双手呈出抱圆状。剑穿过他的身体悬在后方,飘忽不定。
少年的气息瞬息万变,他当即盘膝而坐,闭目塞聪,身后悬剑,全神贯注间听见了剑的哀鸣。
他感受到了那一缕天地灵气与“日月山河”透体后身体所带来的变化,玄之又玄中又妙不可言。若说之前他与“日月山河”是声求气应,存在着共鸣。这一次后,他们之间仿佛息息相通,貌合神离。
好似他即是剑。
少年与剑共为一体。
付陈念收回双手背在后腰,如释重负,额间滑下了一滴汗泪,“感受到了什么?”
少年微微睁眼,心潮起伏道:“它在说话,但我听不懂它在说什么?”
付陈念笑道:“我认为它是在哭。”
少年不解,“为什么会是哭?”
付陈念走到悬着的剑旁,本是岿然不动的剑被他握在手中后竟若雏儿初生,害怕周围一切陌生的事物轻轻颤抖着,他凝着剑朗然一笑,竟是安抚道:“你本也是这天地间的生命,但你和他是伴生出世,早晚有一天,你们会合二为一,我只不过是把这个早晚提前了些,不必悲伤,他会是一个好宿主。”
雏儿被他插进了少年背上的鞘中,他坐了下来倒上一杯水握在手中,“清洋少年可要抓紧些,我已将剑与你的道合一,早日突破剑意境便可直通通明“驭”剑境了。”
背剑少年起身欲言又止,百感交集,又抱拳作揖,正色道:“晚辈感激不尽!”
付陈念摆摆手,笑道:“替别人做点事,又有点怨,活着才有意思,否则太空虚了。”
背剑少年咧起嘴笑道:“前辈你是一个好人。”
经这么一夸,付陈念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不住的得意洋洋,却要故作不在意道:“区区小事,不足为道!”
他轻声道:“你当前的修炼过于缓慢,并非是你悟性低了。你不会剑法技招,提着剑只会使起劲胡乱一通乱砍乱劈,要是我是那把剑,我从中学不到任何东西,我会成长吗?我能给你反馈致使你精进吗?显而易见,并不会。”
背剑少年想起了以往九年的练剑修行,对于剑而言,的确是除了劈砍刺,其余一无所能。少年问道:“前辈,那我该是要开始修行剑法才能使破镜更快一些?”
付陈念摇头道:“未必。”
背剑少年不解道:“为何?”
付陈念笑道:“剑的修行很玄乎。说不定你练会了剑法也无法精进破镜。”
背剑少年笑道:“前辈这很矛盾。”
付陈念也笑道:“这的确很矛盾。”
背剑少年哑然失笑。
他说道:“我曾经见过很多剑修,他们从对剑有意起便修行剑道,开始练习最基础的剑法招数,而后上阵杀敌,十年如一日,剑法倒是精进了许多,可境界却还是在原地踏步。但他们都会在某一天某一日,突然不经意间便破镜了。我也见过不少通明大三境从未修习过剑法的剑修。”
背剑少年豁解道:“这便是前辈所说的玄乎?”
付陈念颔首作答:“说不定你再怎么练习剑法也无法破镜。也说不定你会在突然某一天破开“剑意”境直达“通明”。”
背剑少年顿然失笑道:“感情前辈也是个玄学高人。”
付陈念漫不经心瞥了他一眼,说道:“不瞒你说,前辈我还真就见过这样一个人,她不是天生剑胎,对剑也只有微乎其微的感知,她也不喜欢剑。但突然有一天,她想学剑了,提上剑后一日便顿开“剑意”小三境,直至“凝胎”初现雏形,而后第二天,雏胎直接凝聚成形,第三天便顿入了“通明”。玄不玄乎?”
背剑少年瞪目结舌,此刻他并非认为面前的年轻前辈就是在骗自己,饶有兴趣的疑惑道:“那这人现在如何了?”
付陈念笑道:““通明”巅峰,距离人间极道仅是一步之遥。”
背剑少年咋巴咋巴了眼睛。
付陈念问道:“清洋少年在聚芒小中二境有多久了?”
“两年三个月零五天。”背剑少年毫不犹豫回答得十分清楚。
付陈念顿时哑然,不会真就如他所说,此刻背剑少年已然遁入长眠真空,无法破镜?他鼓励道:“说不定哪天你睡醒了就成“通明”境驭剑大师了。”
背剑少年笑道:“谢前辈吉言。”
然而付陈念不清楚的是,少年并不着急,他认为修行并非一日之修,乃是长远之行。付陈念提醒道:“当下之急,该是要修习剑法,毕竟我说的那些也只是旁人,或许你不一样才对。”
“晚辈会努力的。”背剑少年再次抬手作揖。
付陈念轻轻点头,对眼前的少年依是颇为满意,好歹他秉持着一颗对武道坚持不懈的初心。此时他说道:“我告诉过你,强大的剑修都有着自己独创的剑法杀招,独一无二,天下无双。那你可知《寒花逾明》是何人所著?”
背剑少年回道:“老师说过,是小剑圣唐宋生前所悟。”
付陈念问道:“那你可知这唐宋为何要被尊为小剑圣?”
背剑少年摇了摇头。
付陈念解释道:“只因《寒花逾明》,又为《寒花剑意》,这并非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泛泛剑作。这本剑谱是由小剑圣悟尽十剑天藏剑阁几百年来收藏的剑法心得,与他一生对剑的感悟所著成。何其强大?谱中有记——剑成,念之可断百丈江。”
背剑少年悠悠念道:“一念便可斩断百丈长的江河。”
付陈念说道:“谱中每招每式每意都有详细记载与修行方法,你大可倾力去修悟,倘若有何不解,便可来问我。”
背剑少年半信半疑道:“前辈也会这《寒花剑意》?”
付陈念瞥了他一眼,躺在长椅上。
……
这一天傍晚,天亮时刚停下的春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付陈念知道,今年那一场无休止的春雨开始了。
从这一天后,背剑少年与中年男子再没来过小院。一直到四月底,持续了十几个日夜的春雨在那天稍微小了些。背剑少年迎着风雨来了,他是来向冷峻少年请教的,同样的一劈,同样的紫色量壁,同样的背剑少年跌倒在地,不一样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吐血与昏迷。
背剑少年汲汲顾影离去后,春雨又大了些,一直到五月中旬那一夜,这场让付陈念心烦的春雨终究才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