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柳的时节,天空蔚蓝一片,潭水清澈,周身还能闻到一阵花香,这样的时光,在九鹿山是经常可见的,茂密的林海之中,成群的彩蝶互相追逐,美不胜收。
她揉了揉肩膀,站了起来,摸了摸眼角,竟还有些湿润,她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可梦里的场景她却是不大记得的,妖魔神仙都有,太乱太乱了。
她才刚走了两步,头一阵晕眩,差点就要栽倒在那深潭里,还好鹿宝儿及时赶到才扶住险险栽倒的她。鹿宝儿热泪盈眶地看着她:“族长说您今日能醒来,我原是不信的,没想到少主您真的醒了。”
她摸了摸鹿宝儿的脸,那指尖冰凉,带着一丝凉意,她呐呐开口:“我躺了多久?”
“七万年。”鹿宝儿说,“少主,在您沉睡的日子里,又有魔物降生了,好在,好在被消灭了。”
她点头,轻笑,瞥见手腕上那通体碧绿的腾蛇。这原是爹爹游历东乡收服的上古神物,她生辰时,爹爹便当做礼物送给了她,日日拿血喂养着,这小东西便认主了,卷在她手腕上像是一个碧绿的玛瑙手镯一般。她将手腕抬起来,在那小蛇上轻轻亲吻了一下,冰凉的蛇身微微动了一下,尔后又懒懒地趴在她的手腕上。
她说:“宝儿,带我去找爹爹吧。”
一路飞身而过,眼前的景物眼花缭乱。已经过了七万年,这九鹿山发生了一些不大不小的变化,就连鹿宝儿也由三色修炼到了七色。她说:“我沉睡的时间,你果然没偷懒,竟然已经到七色了。”
鹿宝儿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少主,我准备了很多百花露,日日等着您醒来喝呢。”
“倒是难为你了。”
一棵巨大的榕树下,鹿族长正吹着长笛,声音悠远空灵。她飞过去,一身白衣胜雪,头发随意地披在身后,那发丝随着微风轻轻浮动。鹿化而为人便是如此,一身仙气昭然,美得空灵,似是天山雪莲一般,清冷卓绝。
“尘画拜见爹爹。”她微微屈膝,一张巴掌大小的脸清丽动人,似水中的水仙,又似雪中的孤鹤。
“女儿回来了,甚好。”鹿族长放下长笛将鹿尘画拥进怀里,“睡了七万年,就连性子也变得沉稳了些,不似之前毛躁了。”
“爹爹,孩儿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个梦似乎对我很重要,可是我却忘了,忘了梦里的一切。”
鹿族长拈须,说:“那就不要再想起。”
在这山中的日子却是无聊的,游山玩水好像总是兴致缺缺,对那蓝天白云好像也缺了几分兴致。
她分明记得以前的自己不是这样的,日日好歌好酒地玩乐着,带着鹿宝儿飞天遁地,去各个地界玩耍,却是捅破天了也不怕,总有族长爹爹给自己担着。
鹿尘画躺在竹筏上,手无聊地在水中鞠起一捧湖水,那清澈的湖水泛起阵阵涟漪。鹿宝儿站在竹筏上,用竹篙划动竹筏,一边划一边说:“少主,怎么你醒过来之后总是闷闷不乐的?”
是啊,她也不清楚是为什么,总觉得那心是空的,空得厉害,有时候还像针扎似的疼痛。她说:“我不知道,总觉得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梦里总有人叫自己阿辞,声音凄婉,带着无限悲凉。可她不是阿辞,她是鹿尘画啊,她喃喃自语:“阿辞,阿辞是谁?”
正在划船的鹿宝儿吓了一跳,握在手上的竹篙扑通一下掉进了水里,她蹲下身子问道:“为什么少主会知道白姐姐的名字?”
鹿尘画本来半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开,问道:“她是谁?”
“白姐姐和少主长得一模一样,只是那双眼却是不同的,少主是一双黑葡萄玲珑眼儿,而白姐姐则是一双双色异瞳的眼睛。”
鹿尘画坐了起来,听得浑身起劲了,这几日总被那梦魇搅得不能安生,浑身酸痛,听鹿宝儿一说,心中便隐约有了猜想,这姓白的姑娘定与她有渊源,她说:“她是哪个族的,我去找她。”
鹿宝儿说:“白姐姐不是神,她是恶生门的门徒。因为伏魔,被焚天之怒化为了灰烬,就连灰烬也被困在了往生花里头,与那魔物同归于尽了。”
那她心中的困惑不是永远解不开了吗?鹿尘画叹息一声,看着无尽的山水,心中怅然。却听鹿宝儿开口说:“因为白姐姐与少主一样的相貌,偶尔也会想起她,比不得少主空灵,却是多了丝儿人气儿。人间的画本子上时常会提起她和睚眦,为她修了庙宇,就在睚眦庙旁边,人间都唤她白娘娘,她是睚眦大人的妻子。”
无端的,鹿尘画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画面,可那些画面都是走马观花的。她说:“睚眦,是那传说中孤傲得不得了的神龙睚眦?他怎么会娶一个凡间女子?”
鹿宝儿说:“不光是娶她为妻,他们似乎还结下了血契!白姐姐灰飞烟灭之后,睚眦伤心欲绝,往日那般倨傲的一个人,天天痴守着一朵往生花,竟像一颗顽石一般。
“还是族长告诉他,那东乡的临池神水也许可以修复往生花,这睚眦也是痴情,为了白姐姐豁出性命,孤身一人前往猛兽聚集的东乡。据说回来的时候,他身上全是伤痕,几乎快落个半死,终于把临池水带了回来,便仍旧天天守着往生花和临池水。唉,也真不知道白姐姐还会不会再醒来。”
鹿尘画听得发怔。她对鹿宝儿说:“宝儿,我要去趟人间。我有种感觉,也许去了人间,我就能变回原来的鹿尘画了。”
她去人间的日子,正好赶上了最热闹的中元节。在这一天里,深闺中的女子都会到街上来,手捧花灯,将那花灯扔进河里,祈求姻缘。
远处戏台之上,灯火之下,悠远的唱戏声传出,鹿尘画看得惊奇,挤进人堆里。明明灭灭的灯火下,便看到那台上的黑袍姑娘回眸一笑,眼神凄凉,然后纵身跳入火海。周围一阵拍手叫好声,她却觉得难受,心像是被针扎似的难受。
旁边有人喊道:“这出白娘娘演得甚好。”
她失魂落魄地挤出人堆,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人间真是漂亮啊,红砖琉璃瓦,万里灯河亮了一片,那盈盈灯光之中,照映着每一张期许的脸。喧闹的街上,她随意闲逛着,走到一个卖面具的摊前,抬起头问价钱的时候,那摆摊的老头儿突然跪下嘴里喊了一声:“白娘娘显灵了,白娘娘显灵了!”
周围人头攒动,被老头儿的声音吸引了过来。鹿尘画吓了一跳,忽然想起自己与白慕辞一般无二的长相,她抓了其中一个面具,扔了一点银子就跑了,像是林间空灵的鹿一般,白衣拂过,刹那消失不见。
她戴上手上的面具随着人群走到了白娘娘的庙宇,那里香火旺盛,一点也不亚于旁边的睚眦庙。隔着人群,她看到那巨大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雕像,鼻子、嘴巴、眼睛都和她那么像,只是不同于她的一双黑眸,那眸子却是一蓝一黄的颜色,传闻这样一双眼睛能看尽天下原形。
耳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她说:“快给白娘娘磕头,她啊,会保佑你高中状元。”
她看得发笑,戴着面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正在磕头的小人儿眼睛瞪得圆圆的,指着她脸上奇怪的鹿面面具说:“娘亲,你看那有个姐姐戴着面具啊。”
小孩子很容易被人勾起好奇心,妇人也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子,身形身段都似当年那个妙人儿一般。当年她从活死人口下险险逃脱,就是这位白娘娘救了自己,而眼前的女子那慵懒的模样儿,带着一点儿桀骜,像极了当年的白娘娘。她刚准备说话,人头攒动之中,那穿着白衣的女子便借着人流消失了。
妇人摇摇头,或许是她想多了吧。
繁华声中,皎皎明月当空,一切都是美好的,那古老的楼台,脚下的石板,还有小贩的叫卖声,这一切,似乎都在梦中出现过,那零星的记忆拼凑起来,竟也能成为一幅幅完整的画面。
她买了一串糖葫芦,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摘下面具,却见拐角处的河边站了一个清秀的少年,高鼻梁大眼睛,手捧河灯。
她在不远处瞧着那个好看的少年,那个孩子,眉宇之间是有帝王相的,印堂有吞天地之气势,光明磊落,如山上苍劲的松一般。
她瞧着,看着少年将手中的河灯放进河里,那河灯一路飘摇来到鹿尘画的脚边。她趁人不注意,施了点小法术将那河灯拿到手上,上面小小的蜡烛明明灭灭,小纸条上写着:朕的女将军,你可安好。
少年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清冷好听,像是清晨的花香一般,他说:“梁安啊,朕终于是担起了这万里河山,百姓安居乐业,邻国友好和睦,再也没有战乱了。只是……只是那个说保护朕的女将军,再也不会回来了。”
鹿尘画看着少年远走,将手上的花灯悄悄放回了河里。
她重新戴上面具,看着这走马观花的人间。天上一池星河在闪烁着,她飞身而起,看了看远处灵力浮动的山脉,心中一动,飞身过去,戴着鹿儿面具,穿着一身白衣,微风浮动,却是天上仙一般的人物。
由远及近了才看到,有两人在比剑,灵气蓬勃,周围桃花纷扰,一个男子绝美倾城,一个男子傲世独立,都是上上乘的人物。
她看得起劲了,却见那一身凛冽之气的男子忽然朝自己挥剑,那剑气霸道无比,带着肃杀之意。她险险躲过男子的剑气,却见男子步步紧逼,嘴里说着:“你是谁,来这恶生门做什么?”
她不满地看着男子:“这天上地下还没有本姑娘去不得的地方,区区一个恶生门,本姑娘来这儿,倒是恶生门沾了光了。”
男子心中一动,看着戴着鹿儿面具的女子说:“摘下面具来瞧瞧。”
这身形,实在是太像她了。
鹿尘画笑了一下,声音清脆好听:“本姑娘偏偏不摘,想要我摘面具,先打过我再说。”
身后那倾国倾城,一身桃色衣服的男子笑了:“那就摘下面具瞧瞧她的模样。别说,这身形可真像她。”
“可不许两个打一个。”她说。
“自然不会。”华服男子将长剑装回鞘。
鹿尘画说的打却不是真的打。她是鹿族,天生的林间之王,只有进了林子才是她的天下。她早发现不是对方的对手,要不是那男子手下留情,估计就让她这个鹿族少主面子全折了。
她像是一阵清风般躲进了林中,进了林子,后面的男人也跟着进来了。她狡黠一笑,在林子里如同一只小狐狸般上蹿下跳着。鹿族的人,天生便会控制树木花草,是这世上最有灵气的神。她悄悄使用法术,将这参天古书移动成五行八卦的模样。
她坐在树上,随后摘了个果子,男子果然被困在了阵法之中。她舒舒服服地眯着眼睛,随手将摘来的果子扔了下去,正砸在男人的头上。
等她睁开眼睛时,就看到男人坐在自己身边,手放在自己的面具之上。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嘴里说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扬了扬手中的果子,嘴里含着一丝笑意:“你给了我这么大的提示,我怎么可能还出不来。”
她看着那果子,心有不甘,没想到这男子竟然这么聪明,根据果子掉下来的方向找到了出口。她撇撇嘴说:“愿赌服输。”
男子却突然抓住她准备摘下面具的手说:“就这样吧,陪我看会儿月亮。”
“你可真是个怪人。”鹿尘画说。
“你胆子挺大。”男人随意地坐在树干之上,他抬头看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说,“今天我也放了河灯,希望她啊,一切安好,只要你不摘面具,我就可以假装在我身旁的是她。”
他口中的人一定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吧。无端的,心里竟会因为他那双悲悯的眼睛而心痛起来。她问:“她是谁?”
他含着笑,连那双眼睛也开始柔软起来,提起她,一颗心仿佛很柔软,他说:“她是我的妻子。”
鹿尘画隔着面具看着了他一眼,这样倨傲的男子温柔起来,却似一汪清泉一般。她看呆了,等回过神来时,整颗心被烧得滚烫。
她抬头和他一起看着天上又大又圆的月亮。她坐在他身旁,时不时地看上他一眼,好像那点儿空空的心又被填回来了,这样的感觉,真奇怪。
皎皎明月承载着众生的心事。
鹿尘画游历了一趟人间回来,心事却显得更多了,整日坐在窗前,连游湖都不去了。那树上的画眉鸟儿叽叽喳喳在窗前吵闹着,时不时地啄啄她的手心,她却是毫无反应。手心里的画眉鸟儿说:“少主,你这个模样像是人间得了相思病的人。”
她抬眉,有气无力说:“什么是相思病?”
“人间的女子有了意中人都会得这种病。心里啊,每天都想着自己的情郎。”那画眉鸟儿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鹿尘画一把挥开了。
“别乱说,才没有。”她红着脸关了窗之后,才发现鹿宝儿端着百花露站在自己面前。她粗声粗气地说:“你看着我干什么?”
“少主,画眉鸟儿才没说错,少主就是思凡了。”鹿宝儿眨眨眼睛问道,“去了一趟人间,变化更大了。少主,给宝儿说说吧,你的意中人是什么模样?”
鹿尘画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一个人影,锐利深邃的目光,勾起嘴角的时候,也总是一副狂野不羁的模样,仿佛有将这世间万物揉碎在股掌之间的气势,风姿特秀,身高八尺。这样的人物,一切美好的词用上都是不够的。那夜他们赏了一夜的月亮,月亮好看,可她终究还是看他比较多。
她坐在桌子上手撑着下巴,细细地笑,像是帘子上的琉璃细珠一般,看着一脸期待的鹿宝儿缄口不言。
笑完,又开始觉得难受,我的意中人啊,他似乎……已经有了意中人。
鹿尘画随手将人画下来,等把那人的五官都画完时,鹿宝儿指着画颤抖地叫道:“这不是,这不是……睚眦大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