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厢房,钱迅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任凤池,“禀督主,适才属下等奉命前去查探,不料萧大人派去的人被漕帮发现,我等谨记督主的吩咐,便主动曝露行踪将他们引开,恐怕已打草惊蛇了,还请督主责罚”。
“这件事情是本督主吩咐你们做的,何须责罚”?任凤池淡淡地说道:“就算没有被发现,阎阙也早有察觉,否则不会派人给漕帮送信,看来此前的猜测没错,他果然是陵王的人,居然敢私自铸银,真是好大的胆子”。
钱讯从怀中掏出一枚银片递了过去,这是从船舱底部的缝隙中,搜寻出来的。任凤池拿在手里,掂了掂,说道:“当年韩闵的铸银术真是了得,将银两打薄如纸,借船底漂浮而运”,说到这里,他眉头微皱,“《呈银密术》是韩闵的不传之技,自他被腰斩之后,陛下派了不少人手查探,但始终没有消息,不过陵王是如何找到的?”。
钱迅闻言,有些不解地问道:“督主怎么如此肯定这件事情与陵王有关?”。
任凤池笑了笑,说道:“此事原是碰巧,那日帝都宵禁时,连舟在街上巡逻,发现有个人鬼鬼祟祟的,便上前盘问,那人口气很大,说是皇家亲戚,不肯就范,连舟的性子忠耿,自是不予理会。双方纠缠间,那人怀里掉出一只银壶,灿若星月,极为精美,连舟当下便命人将其拿下”。
喝了一口茶,他继续说道:“因那银壶实在特别,竟像是宫中流出之物,本督便让内务司的掌器官看了看,居然与当年韩闵所铸的银器一般无二。既然韩闵早已作古,能有如此工艺者,怕与那本《呈银铸术》脱不了干系”。
“刑讯之下,那人辩称自己是陵王最宠爱的小妾,莲夫人的胞兄,这银壶原是陵王恩赐给他妹妹的,只因近日赌债缠身,他一时起了贪念,没曾想却惹下如此大祸。更巧的是,次日莲夫人便忽然暴毙了,据说是突发心疾而亡”。
冷哼了一声,任凤池言道:“还有一件事,今年三月,陵王府的长史汪源也来了宣平,据说是为了采买府中的物资,如今看来,怕是为了陵王的这些银子来的”。
钱讯闻言,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古怪,帝都周边皆是富裕之地,何必眼巴巴地跑到这穷乡僻壤之地来采买”。
“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你莫忘了,衢州曾是大显最大的银矿所在地”,任凤池一字一句地说道。
宣平府衙内院,同样未眠的,还有宣平的县丞大人阎阙,面对蒋四爷的忽然到访,他显得有些愠怒,“不是之前已经派人跟四爷说过,此时风头太盛,你我少见面为妙,你怎么还跑到县衙来了?”。
蒋四爷脸上闪过一丝懊恼,拱了拱手说道:“阎大人,事情恐怕已经败露了,方才手下的人来报,他们刚刚查获了几个行踪可疑之人,看装扮和使用的兵器,多半是督抚司的人”。
阎阙闻言,急声问道:“人抓住了?”,蒋四爷摇摇头说道:“没有,让他们给跑了”,阎阙脸色微变,冷哼一声,言道:“漕帮树大招风,行事本应低调,竟然敢在朝廷钦差入城之时,公然打杀老百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蒋四爷面色不虞,言道:“阎大人,这里可是您的地界,主子要是怪罪下来,您也脱不了干系,咱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
阎阙冷笑道:“本官能有什么办法?信王是深受帝宠的皇子,燕朝歌是贤亲王府的世孙,就算萧简,也是淮陵萧氏的嫡长孙,更何况还有任凤池那只老狐狸”。
嘴角浮出一丝诡谲的笑意,蒋四爷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桌上,古铜色的令牌在烛火的映衬下,折射出妖异的光芒,“有了这个,阎大人就有法子了”。
阎阙上前几步,定睛一看,心中剧震,竟是陇右署的调兵令。
大显的军队分为中央军和地方军,以广平卫、临川卫、平东卫等为首的十一卫,隶属中央军,由各卫的主帅直接掌管,以印玺为号,听命于皇帝。
全国以州署为单位的地方卫戍部队,则是直接由兵部所辖,听从令牌调派,陇右署所辖武都、平洲、沙南、衢州等四地的军政要务,这枚令牌陇右署的调兵符,可调派五千人的军队。
“阎大人,你可曾还记得当初在主子面前立下的毒誓?若是主子出了事,那你平生夙愿岂不是成了镜花水月?更何况,主子身份显贵,本是陛下嫡长子,如今却不如一个嫔妃所出的亲王。若是能借此良机,一并除去信王,那主子登基的道路上,不就少了个劲敌,这可是大功一件……,嘿嘿”,蒋四爷阴测测地说道。
“那可是皇子,怎能以朝廷的军队,诛杀陛下最宠爱的儿子。届时,我等必将万劫不复,恐怕连陵王殿下都自身难保”,阎阙气愤地说道。
蒋四爷冷笑道:“何需我等亲自出面?之前便有太湖水盗在城中滋事,你作为宣平的父母官,特地请调陇右署的兵马过来剿匪。天色昏暗,人员嘈杂,水匪被逼得走投无路,闯入县衙企图要挟于你,不料却误入信王殿下的居所,然后,误杀之……”。
阎阙拿起令牌,目光微动,好一招做贼喊捉贼的戏码,他沉吟片刻,方才点了点头,说道:“待本官修书一封,上报陇右署,太湖水匪入城抢劫,四处杀虐,请速派兵来援”。
接连下了几日的梅雨,天终于放晴,难得的好天气,众人寻了处风光秀丽之所,卧树踏草,席地而坐。
漆黑如墨的弗章鱼,身细而扁长,肉质鲜嫩无比,在柴火的烘烤下散发出阵阵香味,沈月明和燕朝歌凑在火堆前,眼馋地看着滋啦滋啦冒着油花的烤鱼。
萧简和燕同律坐在一旁,纵横经略,盘上战局,黑白双方攻定克守,战局已然胶着,稍有不慎,便万分凶险,“你说,阎阙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燕同律淡淡地问道。
嘴角微微上扬,萧简说道:“他宦海沉浮多年,曾因为自己的恩师被一路谪贬至宣平,或许心性早已不复当年,咱们需做好万全的准备”。
燕同律闻言,沉声说道:“此番父皇派任凤池前来,用意已然明显,若是皇长兄能够悬崖勒马,就此罢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萧简摇摇头,言道:“殿下未免小瞧了陵王,他早已失了帝心,再无指望,如今又韬光养晦多年,箭在弦上,岂会轻易收手?怕已入死地了”。
轻轻地叹了口气,燕同律言道:“皇长兄这么多年来,过得甚不如意,他明明是元后所出,又是父皇的嫡长子,论长论尊,都应该太子的不二人选,可落得如今的结局,倘若是换成本王,恐怕也不易释怀”。
说到这里,两人都默然不语,或许是太过沉重,过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燕同律开口说道:“对了,这几日阿月倒是自在得很,能吃能喝能睡,仿佛天塌下来也不关她的事情”,看了不远处的任凤池一眼,继续说道,“想来任督主也发现了其中的门道”。
正说话间,只见有一位身穿红鱼飞浪服的人急匆匆走到任凤池面前,讲了几句话,便见他的脸色微变,“督主,此事的确是我等疏忽,此次离京,早已备下足够榕鹰食用的树叶,没曾想竟然全数发霉腐烂,当时我等只是以为此地乃水乡,空气湿润,不易储藏”。
萧简缓缓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人是任凤池座下排名第一的高手,钱迅,督抚司的右指挥使,怕是有事发生”。
燕同律冷笑道:“或许是阎阙敢公然谋反?”,萧简闻言,目光盈盈,拿起一枚黑子,轻叩在天元的位置,胜。
“看来是早有人盯上了榕鹰”,任凤池缓缓地说道,“督主,我等遍寻宣平周遭,好不容易在城西十五里处找到新鲜的榕树叶,便立刻采摘回来喂食。熟料榕鹰竟因此全数而亡,是属下失职,还请督主责罚”,说到这里,钱讯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任凤池挥了挥手,言道:“罢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想来早已动了手脚,吩咐下去,让大家近日都小心些”。
流水潺潺,围席而坐,上好的女儿红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早已烤得外焦里嫩的弗章鱼,更是让人垂涎三尺,就连一向挑剔的燕同律都用了好几筷子,沈月明举起手中的杯子,冲着河边叫道:“任督主,可愿赏光一饮?”。
任凤池自然知晓沈月明的身份,当下微微一笑,说道:“既是小侯爷诚意相邀,下官自是从命”。
几人盘膝而坐,琥珀色的酒水红晶莹剔透,芳香四溢,燕朝歌端起碗,酣畅淋漓,萧简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白皙纤细的手指握着天青色的瓷杯,分外好看。燕同律面色平静地看着远处,眉头微锁,似有心事,沈月明盯着已呈金黄色的鱼肉,眼明手快地夹起一块放入嘴中,啧啧有声,脸上尽是陶醉的表情。
任凤池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众人,自执掌督抚司以来,鲜少有人愿意与他同席而坐,毕竟自己双手染血太多,如今这几个小朋友居然邀他共饮,总算是有了几分鲜活之气,暖黄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素日里的阴冷森严,染上了一丝人间烟火,眉目顿时柔和了不少。
“当年陛下还是雍王时,任督主就是王府的内卫首领了,如今又执掌着权势滔天的督抚司,陛下对督主的恩宠真是日久弥新啊”,燕朝歌笑嘻嘻地说道,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世孙殿下过誉了,微臣实不敢当,这是陛下的恩典,我们做奴才的,只知道为主子分忧而已”,任凤池缓缓说道。
燕朝歌眨了眨眼,竖起大拇指,言道:“任督主对陛下的忠心自是苍天可鉴,前几日,本殿下听说了一件旧闻,既然正主儿在这,就想着能求证一番,希望督主不要介意”。
任凤池脸上淡淡的,言道:“既然世孙殿下都不介意当一次长舌妇,下官自然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此言一出,旁人倒还好,沈月明顿时“噗嗤”笑出声来,燕朝歌脸色微冷,沉声说道:“本殿下只是担心传闻不实,平白生出些事端来,才想着向督主大人求证,免得污了大人的清誉。既然如此,本殿也就开门见山了,听闻督主曾在威远侯府里当过一段时间的统领,不知可真?”。
听了这话,众人的脸色多少有些古怪,任凤池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儿,朝中几乎无人可与其比肩,没想到他居然与威远侯府有旧,当今陛下的元后,已被废为庶人的端慧皇后林雅音,正是威远侯林远南的嫡长女,总归是瓜田李下,有些纠葛不清。
任凤池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方才说道:“这天下间万事万物,奇闻异事数不胜数,世孙殿下交友满天下,见闻广博,想来自然不用为此等小事而费心”。
他说这话,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在进侯府之前,他本是一名江湖大盗,某次因一时大意,受了很严重的伤,为逃脱追捕,不慎闯入威远侯府,被侯府中人所救,为了报恩,他留在侯府做了两年的教习。
想到这里,脑海里依稀出现了那个站在梨花林中抿嘴一笑的少女,如今早已被黄土掩埋殆尽,不复当年。
燕朝歌但笑不语,只是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沈月明一口吞下手中的鱼肉,抓起酒瓶,走到任凤池跟前,倒了一杯酒,然后说道:“任督主平日公事繁忙,难得有机会与君共饮,咱们今日一醉方休”。
暮色渐浓,月上梢头,长衣当风,卷起衣袂飘飘,一曲古韵吹得荡气回肠,青春肆意的少年恣意嬉笑,宾主尽欢,一行人喝得酩酊而归,各自歇下。
很多年后,任凤池想起当年的情景,后来这些人各自的结局,荏他如何历经风霜,苍海沧田,依旧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