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阙,同辉十二年,两榜进士第十一名,师从三朝宰辅张云疆,且深得赏识,若不是当年张家已经没有了云英待嫁的姑娘,恐怕早已做了张府的乘龙快婿。
后来,张云疆因触怒天家威严,在隆庆殿撞柱而亡,阖族同罪,百年世家顷刻之间崩塌。阎阙屡次上书求情,若不是裴阁老力保,便做了第二个袁繁希。
饶是如此,他因此事被迁怒,从正四品的弘文阁大学士,连降三级,直接被发配到宣平这个边陲小镇,当了个七品县丞。
当朝皇四子信王殿下、贤亲王世孙殿下、督抚司的任督主到访,阎阙听到通报后,吓得差点跳起来,震惊之余,赶紧吩咐下人大开中门,自己则早早地在府衙外恭候。
众人来到阎府,只见阎阙身穿灰褐色的七品官服,满脸笑容地迎了上来,“下官恭迎信王殿下,世孙殿下,任督主驾临敝府,蓬荜生辉,下官不胜荣幸”。
走到萧简面前时,他躬身行礼,言道:“此次萧奉常奉陛下旨意,前往淮陵省亲,真是天威浩荡,下官曾有幸在萧老侯爷门下读过几日书,算是有几分香火情义,望大人能代为致意”。
萧简微笑着回了礼,言道:“阎大人有心了,本官一定将大人的问候带到”。
沈月明是偷溜出来的编外人员,官方文牒中并没有记载她的名号,为掩人耳目,燕同律让人临时增加了一个侍常的名帖给她,阎阙看了她几眼,并没有过来搭话。
任凤池负手走在最后,看到阎阙时,眉头微微一凝,阎阙则笑容可掬地俯首一礼,经年故旧,转眼已是华发尽生,“阎大人,数年未见,你倒是变化颇大?”,任凤池言道,一旁正闲得无聊的燕朝歌闻言,顿时来了精神,“原来任督主以前与阎大人相识?”。
任凤池点了点头,说道:“当年有谁不知道阎大学士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长身玉立,文采风流,求亲之人都快把阎府的大门给踏平了”。
霍然瞪大眼睛,沈月明偷偷转过头,仔细打量了几眼,满脸横肉,肤色黝黑,一双小眼睛胖得几乎都快看不见了,身材圆滚如桶,肚子硕大如球,腰间的玉带紧紧地箍在身上,像极了一只硕大的灰老鼠,这也算是美男子?她差点就要笑出声来,眼角余光瞥向旁人,只见众人皆是一副忍得很辛苦的模样。
阎阙嘿嘿地笑了两声,有些不自在地说道:“任督主取笑了,下官哪里算得上是美男子,不过是山野村夫罢了。本为戴罪之身,幸蒙陛下开恩,来到宣平,为老百姓做点事情而已。”他侧身引路,言道:“诸位贵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请随下官进府休息”。
行至中厅,院落内的景色错落有致,碧草红花,绿叶黄果,相映成趣,颇有几分隐世高人的作态,若非亲眼所见,委实想不出,这是阎阙的居所。
众人简装而来,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安顿完毕,管家引来花厅,阎阙招呼大家入席,言道:“边陲小镇,都是些山野素食,还望诸位见谅”。
燕同律微笑道:“阎大人客气了,本王奉父皇之命出巡,亦有体察民情之意,实在无需奢靡浪费,如此便很好”。
“就是,就是,这乡野小菜也有特别滋味,素日里荤腥吃得太多,正好可以换换口味”,燕朝歌笑嘻嘻地说,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只能在旁边干站着的沈月明,脸上露出垂涎欲滴的神情,就笑得更欢了。
萧简用了几筷子便停下来,阎阙见状,愈发小心地问道:“萧大人,可是菜肴不合胃口?这些都是今早才备下的,下官特地命人前去码头精心挑选的食材,这些都是刚刚捕捞上来的河鲜,甚是新鲜,尤其是这弗章鱼,肉质鲜美,入口即化”。
轻轻地摇了摇头,萧简言道:“大人客气了,本官平素就所食不多,这些佳肴很是可口”。
“阎大人”,燕同律轻声说道,“此次本王代父皇巡守,宣平的地界虽偏远,但本王看城中秩序良好,百姓富足安康,看来你这个父母官做得还算尽职尽责”。
阎阙连忙站起身来,言道:“承蒙殿下赞许,守护一方太平,本为下官的职责所在,怎敢居功?”。
“阎大人不仅在地方政务上颇有建树,听说就连漕帮对你也是敬畏有加,朝堂和江湖你都占了个先,实属不易啊”,燕同律继续说道。
阎阙闻言,心中暗自吃惊,表面却不动声色地笑道:“殿下真是过誉了,下官是朝廷命官,又如何能与江湖人士结交?他们不过是臣服于陛下的文治武功,都是大显的子民,这才给了下官薄面,没有闹出过什么乱子,尤其近几年更是愈发乖巧了不少”。
燕同律闻言,瞥了沈月明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上前拱手说道:“阎大人,此番我等刚入城,殿下便收到了一纸诉状,说是漕帮仗势欺人,不仅擅闯民宅结下命案,还抓走了苦主的弟弟,不知大人是否知晓此事?”。
阎阙闻言大惊,急忙问道:“怎会有此等事情,下官竟从未听说,莫不是何方宵小借了漕帮的名头,为非作歹?此事定要详查,不可随意诬赖他人,只是不知这苦主何在?”。
话音未落,一旁做侍卫打扮的碧云“噗通”一声跪下,说道:“大人,小女碧云,住在城西的筒子巷,昨日漕帮的人来到家中,推攘之下,奶奶当场毙命,他们还抓走了小女的弟弟,至今下落不明,求大人救救他,救救他”。
阎阙神色微凝,沉吟片刻,亲自上前扶起碧云,说道:“你且宽心,若真是漕帮行凶,本官绝不姑息,定然会还你一个公道”。
夜色浓厚如墨,书房中仍是烛火通明,阎阙思忖良久,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蠢货”,他召来心腹,低声说道:“你去给漕帮的蒋四爷传个话,告诉他有苦主状告漕帮纵人行凶,此事已经被信王知晓,让他手脚麻利地处理干净,别留下什么把柄”。
那人立刻点头应下,转身没入黑暗之中,几乎同时,几条黑影悄悄尾随上去,黑夜,总是能掩盖些许行踪。
重风是萧简的贴身侍卫,此番自然随行,他看了一眼窗外,上前几步,说道:“公子,督抚司的人刚跟了过去,看方向应该是往河边”,萧简闻言,点了点头,转头看向燕同律,“殿下怎么看?”。
“阎阙区区一介文官,手无缚鸡之力,被父皇贬谪至宣平,竟能在短短几年时间内与漕帮关系如此紧密”,冷哼了一声,燕同律继续说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且看他打算怎么做”。
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盖,君山白瓷,光华如玉,煞是好看,萧简沉吟片刻,言道:“重风,你随碧云去趟如意港,暗中去查看一下那颜娘子的船,看看究竟是装了什么货物,吃水线居然能这么深?”。
碧云自幼长在河边,对码头四周的地形极为熟悉,为防止打草惊蛇,两人在离港口约五百米的地方入了水,一路浮潜而下。
颜娘子因与漕帮蒋四爷的交情颇深,所以停靠的位置是码头上最方便进出的地方,碧云悄悄地冲着重风打了个手势,便悄无声息地潜了下去,像是一尾灵活自如的鱼。
两人刚刚靠近船舷,便听见黑漆漆的船舱里传来声音,“阎大人派我来通传一声,京城里来了大人物,如今正是风口浪尖,最近几日就不要走货了,倘若连累了主子,咱们谁都吃罪不起”。
这声音阴柔冰冷,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的公鸡,十分地刺耳,“还有,四爷,昨日你的手下去砸了一户人家,还闹出了人命,那家苦主也不知怎的,就与京城的人搭上了线,直接把状纸递到了信王殿下的跟前,你可知此事?”。
船舱里坐着的正是漕帮的大当家蒋四爷,黑夜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低声地说道:“请尊使转告主子,此事的确是小的大意了,被颜娘子那婆娘给耍了,我已命人把她处理干净,保证连渣都不剩,就算有人来查,也让他们连门道都摸不着”。
重风和碧云躲在水下,屏住呼吸,犹如两根木桩,一动不动,直到船上的两人先后离去,方才慢慢露出水面,看来阎阙真的与漕帮有牵连。
两人放缓动作,沿着船舷开始摸索探查,轻叩两声,只觉隐有回声,看来此处果然有蹊跷,碧云刚想摸进去,忽觉右臂一阵刺痛,不由叫出声来。
电光火石之间,旁边的船身中立刻传来响动,“谁?快出来”,重风心知要糟,正准备引开来人,不料从船的另一侧闪出一道黑影,看身法和穿着打扮像是督抚司的人。
船上众人立刻追随黑影而去,重风和碧云连忙趁机脱身。
因男女有别,为稳妥起见,此番出行的众人之中,就连燕同律都没有携带侍女,所以只有沈月明,这一个女人。无奈之下,重风只得将浑身湿淋淋,伤得有些神志模糊的碧云,悄悄地带到沈月明的房间。
彼时她已经歇下了,被重风叫醒,正准备大发雷霆,却一眼瞧见碧云,只得咽下一肚子的火,将半昏迷的碧云接了过去,好生安顿下来。
这厢,重风把河边的所见所闻,详尽地告诉了萧简,并说道:“这次好像是督抚司的人帮了咱们,否则恐怕会打草惊蛇,但任督主为何会出手?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诈?”。
刚说到这里,便听见房门轻叩,“阿简,是我,快开门,有事情跟你说”,沈月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萧简点点头,重风将门打开,“阿简,你看,这里有些古怪”。
沈月明走到萧简面前,伸出一只手摊开,只见掌心躺着一片银色的薄片,颜色极纯,重量非常轻,拿起来对着烛火甚至都能透过影子,“这是在碧云的伤口里找到的,可能是这个东西扎进了她的手臂,因为太薄,所以她一挣扎,便断在了伤口里”。
萧简拿起薄片,仔细看了看,轻叹道:“难怪世人对《呈银铸术》如此痴迷,果然是名家出品,大师风范。”
“你说这东西是银子?”,沈月明歪着头,拿起那银色薄片问道。
萧简闻言,点了点头,言道:“不错,银子分量不轻,必须打磨得如此光滑透薄,才能借河水之力漂浮于船底,就算层层累积装载,也不会让船只沉没,又不易让人觉察,难怪吃水线如此深,这等浮银的铸造技术真是当世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