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东郊,权贵聚集之地,繁华似锦,纸醉金迷,庆福大街的北段坐落着一栋气派非凡的大宅子,据说是前朝某位王爷的府邸,因犯了事,被废为庶人,宅子被朝廷没收,后来皇帝赏赐给了忠勇侯李胜文。
忠勇侯府乃大显世袭的勋贵门第,当代家主李胜文又是长房嫡子,是少有的手握重兵的世袭武将,执掌大显十一卫之中,最擅长内城防御的剑南卫,世代负责京畿附近的巡防。
侯府内,景致优美,风光旖旎,最难得的是,还有一片活水源地,名唤平昌湖,据说支流与永定河相连。镇国大将军府的宁安县主顾嫣然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忠勇侯世子李瑞,成了忠勇侯府的世子夫人,不出三个月便怀了身孕,喜得清河郡主逢人便说,众人皆道真是个有福气的。
顾嫣然喜爱平昌湖周遭的景色,世子又极为疼爱她,便由着她的性子,把居所搬到了湖水旁的落霞居,此处三面环水,只有一处廊桥与岸边相连,碧水连天色,晚霞落日辉,风景极好。
顾嫣然本是将门之女,平日里摸爬滚打不在话下,身子一向康健,只是最近怀了身孕,精神有些不济,世子李瑞更是将她宠上了天,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哄她开心。
李瑞虽年少,但在军中已有任职,剑南卫又肩负着帝都的治安,因此会抽调人马夜间巡防,这日刚好轮到少帅李瑞当值。天刚黑,他惦记爱妻的身体,便命人服侍她早早梳洗,顾嫣然因着李瑞不在家,便歇了笑闹的心思,乖乖就寝。
子时三刻,四周寂静无声,平昌湖中心悄然泛起一丝涟漪,缓缓地向落霞居聚拢过来,湖中有人!
落霞居的前门,由顾嫣然从镇国大将军府带来的两名侍卫守着,分别叫顾文和顾武,是一对孪生兄弟,武功极高,原是顾恒之手下极为得力之人,陪嫁的婢女大多也有功夫在身,来人显然知道这点,不仅动作缓慢轻盈,而且绕开前门,单单往临湖的那一面靠去,甚是小心。
不多时,来人游到临湖的窗户下,然后悄无声息地从水中攀柱而上,用铁毡针轻轻撬开了外窗,身手利落地翻了进去,房中之人早已熟睡,室内黯淡无光。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那人又翻窗而出,悄然没入水中,湖面荡起一层极细微的涟漪,眨眼间便恢复了平静。
扣鞭九响,百官朝贺,金殿之上,天子临朝,孝安帝正襟危坐于龙椅之上,此时的表情异常严肃,大理寺中丞钟直平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最后,终于总结陈词:“如此狼子野心,辜负圣恩,臣再次叩启陛下恩准,诏令彻查镇国大将军顾恒之”。
孝安帝闻言,轻掀眼皮,瞧了瞧位列左侧武将之首的顾恒之,只见他面色沉静若水,垂眉合目,仿佛方才的弹劾与他毫无关系。
还未来得及细想,只见顾恒之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是定安将军刘文熙,“启奏陛下,顾将军素来忠心爱国,日月可鉴,还请陛下明察,万莫冤枉了好人,让将士们寒心啊”。
孝安帝皱眉不语,沉吟片刻,说道:“汪左使,你怎么看?”。
汪澜听宣,走上前来,从怀中取出一些纸册书件,言道:“陛下圣明,这段时间,微臣奉陛下诏命,查探兵部侍郎盛怀礼大人被杀一案,找到一些顾大将军和盛大人之间的往来书信,现已验明笔迹真伪。从内容上看,很显然是两人起了某种争执,然后,盛大人忽然就被杀了”,他嘴角微微弯起,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恒之一眼。
“汪大人此言差矣,就算盛大人真的与顾将军起了争执,却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就是为顾将军所杀啊?况且,盛大人被杀已有数月之久,都检司、刑部和典狱署联手侦查,至今依旧无果,如此重要的证物又从何处得来的?”,刘文熙反问道,此言一出,三位执掌司法刑侦的大佬,面色极为难看。
汪澜仿佛早已料定他会这么说,不紧不慢地答道:“这些书信都是从盛大人的老仆手中取得,那老仆正在我府中养伤,刘将军要见吗?督抚司向来都是受陛下直管,无需转呈便可直达天听,就算三司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刘文熙闻言,微微一怔,默默地看了顾恒之一眼,转身退下,不再言语。
此事有些棘手了,满朝皆知,盛怀礼不到三十岁,妻子便病逝了,他心系爱妻,从此不再娶,因而膝下无儿无女。他素喜清净,家中仆人也不多,身边跟随着一个老仆,已服侍他几十年,忠心耿耿,一直帮他处理府中各大小事务,盛怀礼曾对人说,这个老仆便是他的家人,将来还会以半子之礼,给他养老送终。
轻咳一声,孝安帝说道:“顾卿,此事你怎么说?”。
顾恒之缓步走上前去,躬身行礼道:“陛下,可否容微臣看一看汪大人手中的书信?”。
仔细翻看了一会儿,顾恒之的脸色有些凝重,言道:“陛下,这些书信上的印章,的确是我临川卫的帅印不假,但这并非如今在册使用的。而是三年前,在北山口一役中损毁的那枚,后来陛下赐给了微臣。臣记得很清楚,那枚印章的左下角被摔坏,即使修复后仍有一条明显的细痕,陛下可当场验看”。
孝安帝闻言,点点头,北山口一役,临川卫因为军需物资的补给问题,损失惨重,当时负责后勤保障的,正是自己最宠爱的周贵妃的胞弟,太仆寺卿周天云,贻误军机,本该处斩。
但他实在禁不住周贵妃的苦苦哀求,看着爱妃梨花带雨的容貌,心里一软,便判了鞭笞三十,罚俸半年。只是终究亏欠了顾恒之,所以便将那枚损坏的帅印赐给了他,这事亦载入《印石录》中,有据可查。
“既然如此,那便请顾大将军将那枚损毁的印鉴拿出来,交给下官查验一番,以证清白”,汪澜不阴不阳地说道。
顾恒之面色沉静如水,心知今日之事,恐难善了,便朝着孝安帝行了个全礼,说道:“数月前,小女出嫁,微臣将此印送与小女,一来是为了彰显皇恩浩荡,二来也是为了告诫小女,时刻不忘修身做人的道理,还请陛下赎罪”。
虽说印鉴已废,但毕竟曾执掌一方军马的调动,更何况还是皇帝御赐之物,转赠他人,确有不妥之处。不过,此事早已在皇家的《印石录》中备案以查,说白了就是一块废石头,如果皇帝没有意见,那便是小事一桩,端看皇帝对此事的态度了。
手指“笃笃笃”地敲击着案桌,孝安帝看着殿中群臣,眼光逡巡之间,众人皆纷纷低头,良久,他方才轻声说道:“此事就此作罢,不过,顾卿下次提前告知朕一声为好”。
顾恒之闻言,连忙点头应下。
“适才汪澜所言之事”,孝安帝缓缓说道,“为避免纠葛不清,还是查清楚为妥,桓英,你亲自去趟忠勇侯府,向宁安县主讨要那枚旧印,做个比对,也好还她父亲清白”。
桓英公公闻言,连声应诺,快步离去。
这几日,顾嫣然的身子愈发懒散,便命人在水榭上支了个躺椅,整日卧在上面休憩。
听闻桓英公公来了,她还有些睡眼惺忪,顾嫣然自小便经常随母亲清河郡主去宫中玩耍,自然知道桓英公公是皇帝最贴身的近侍,便急忙命人引了过来。
桓英上前行礼道:“给县主娘娘请安,您身子可还好?”。
顾嫣然笑道:“托您的福,一切都安好。公公素日里常在陛下跟前,事务繁忙,怎的今日来我府中,不知有何要事?”。
“奴家是奉陛下之命,前来取回大将军送给县主的印石,就是之前临川卫使用过的那枚旧印,大将军说已经送给您,做了嫁妆”,桓英言道。
顾嫣然闻言,心中猛然一惊,她虽天真烂漫,却也知道无端取回旧印,事有蹊跷,难道爹爹出了什么事情?
她想到这里,脸色愈发难看,桓英是何等眼力,自然看出了顾嫣然的忧虑,出言安慰道:“县主勿忧,大将军暂时无碍,只是陛下想取回县主手中的那枚印章,做个比对罢了”。
顾恒之战功赫赫,一向深得圣眷,况且母亲又是陛下的嫡亲堂妹,顾嫣然稳了稳心神,转头对身旁的墨琴,说道:“快去把我床头箱笼中的那个小盒子拿来”。
墨琴领命而去,片刻工夫,便匆匆地赶了回来,面色如土,跪倒在地,说道:“小姐,不好了,小盒子不见了,奴婢寻遍了整个房间,都没有找到”。
顾嫣然大惊,猛地站起身来,厉声说道:“这怎么可能?每日入睡前,我都会仔细检查一遍,昨晚都还在,再去找”。
虽然自幼养尊处优,不识得人间疾苦,但毕竟出身超品军阀世家,其见识眼光都远超寻常人家的女子。这厢,皇帝刚派了心腹之人要取回旧印,而原本保存得好好的印章,却突然凭空消失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一股不安的情绪渐渐萦绕在顾嫣然的心头。
一时间,整个落霞居都搞得人仰马翻,侍从们四下查找,甚至下水搜寻,却皆无所获,顾嫣然急怒攻心,当场昏厥过去,现场一片慌乱,桓英见状,只得先行回宫复旨。
金殿之上,孝安帝听完回禀,脸色愈发暗沉,顾恒之平静无波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焦虑,一来,是担心女儿的身体,二来,似乎眼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冲着自己而来,像是幕后有只黑手操控着眼前的一切。他素知皇帝的猜忌心日盛,莫非这就是他的手笔?顾恒之心中有些迟疑。
当断应断,否则无穷后患,顾恒之上前几步,跪倒在地,说道:“启禀陛下,我顾氏一族世代效忠天家,陛下对臣素来也是恩宠有加,臣知此事干系重大,但臣更相信陛下一定会还臣一个公道,请陛下恩准,自即日起,臣自请闭于府中,非诏令不得出,直到这件事情水落石出为止”。
孝安帝心中原本有些忌惮和犹豫,毕竟是手握一方重兵的沙场悍将,军中威望极高,倘若此事处理得不妥,恐引起军队哗变,当下听他如此说,自然是求之不得,便点头应允。
不到半日,此事早已传遍整个帝都。忠勇侯府内,李夫人正弹奏着一曲《念乡悠》,听说了这个消息,柔美的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轻声说道:“顾恒之,你也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