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梁河冰封千里,一场大战后,无数的尸骨沉入河中,被冰冷的风雪覆盖,完全看不出几日前的修罗战场,鲜血被彻底掩埋。
沈月明望着眼前白茫茫的景色,触目之处尽是寒凉,“萧大人,你是不是应该给本帅一个交代?”。
眼前的人依旧眉目如画,清冷孤傲,灿若星辰的眸子漾出水样光华,沈月明一直有种感觉,像萧简这样的人,仿佛天生就是王者,斜睨众生,世间万事皆与他无关,从前只是觉得他清冷孤傲,却从没想过,他居然有这样一副冷硬的心肠。
“真是你下的命令?”,沈月明目光微动地问道,心中一片冰凉,五千人的性命,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
萧简淡淡地看着她,隐约可见她眼中的执着,他很早就知道,沈月明是个外圆内方的人,表面上看起来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执拗起来却比一头牛都倔,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萧简最终轻叹一口气说道:“小侯爷,他们死得其所,终究也是值得的”。
“那是必死之路,整整五千条人命,难道不值得珍惜吗?”,沈月明面色苍白地问道,“如果他们不死,还会死更多的人。盐可化冰,但实在太慢,他们在水里待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如果不用弹药强行炸开冰面,北陵的先锋军就要踏平临潼关了,而且战事也不会就这么快地结束。作为一军主帅,权衡利弊得失,以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胜利,这是最基本的审视取舍之法”,萧简冷冷地说道。
他走上城门,指着墙角下缩成一团取暖的士兵,“阿月,你来看看,他们缺衣少食,饥寒交迫,如果不尽快结束战争,若是再来一场大暴雪,他们必将冻毙而死。作为军人,与其死得这般窝囊,还不如轰轰烈烈地去抗争,起码可以为更多的人争取生机”。
城墙上寒风凌冽,吹得他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月白色的衣衫更衬得他的脸色苍白如玉,身量单薄,竟似要被狂风刮走一般。沈月明看着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怎么病得如此厉害?都瘦得脱了形。
五日后,燕同律一行人抵达临潼关,“哟,信王殿下千里迢迢前来犒劳三军,这冰天雪地的,你那千金之躯,万金之体可还安好?”,燕朝歌一脸痞痞地坏笑,“多谢世孙殿下挂怀,本王还过得去”,燕同律淡淡地说道。
“殿下,你来了”,沈月明上前行礼道,经历了亲人的离世,战争的洗礼,昔日的小女孩开始慢慢长大,眉角处染上几分霜华之色,再也不复当年任性跳脱的模样了。
燕同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阿月瘦了,也长高了,连脸上的婴儿肥都褪去不少,白皙细腻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眼窝处微微发青,略显疲惫的样子,有些让人心疼。
转头看向萧简,燕同律微微皱眉,说道:“阿简,怎么又瘦了,你身子还没有痊愈吗?这次本王带了御医和不少珍贵的药材,给你好好调理一番”。
萧简右手握拳,低咳了几声,摇摇头说道:“都是些老毛病了,不碍事的,劳烦殿下挂心”。
信王殿下前来犒赏三军的消息传来,整个营地都沸腾了。
众所周知,当今陛下皇嗣不丰,太子之位空悬,众皇子中,信王燕同律的呼声最高,几乎就是未来的新皇,如今纡尊降贵前来北境,大家自然欢呼雀跃,士气高涨。
晚宴丰盛无比,燕同律带来了大量鲜美的牛羊肉,新鲜的瓜果蔬菜,还有甘醇的美酒,这对于接连吃了几个月杂粮糙米,清淡米粥,连肉腥都闻不到的将士们而言,不啻于一场致命的美食诱惑,就连沈月明都偷偷地咽了咽口水,真是太香了……。
她转过头,刚好看见燕朝歌那厮正双手抱着一只烤得外焦里酥,香气四溢的大羊腿,吃得正欢,嘴角发光,还不时打着饱嗝。
酒足饭饱,有好事者提议举行角力比赛,众人一哄而上,吆喝声,呐喊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沈月明看着眼前的场景,回想起清点战场时累累白骨,尸横遍野的场景,心里隐隐有种无力感,也许阿简说的话,是对的,牺牲小我成全大我。
昨日凄凉,今日繁华;往昔惨烈如斯,如今灿烂似锦,人们最喜欢的,便是遗忘,只是有些事情,真的会忘记吗?沈月明自嘲地想着,站起身,慢慢向山后走去。
走到一处背风的山丘坐下,身后的笑闹声仍清晰可闻。看着远处高耸入云的寒江关,如同一头湮没在黑暗中的巨兽,又想起爷爷的尸骨至今遍寻不着,沈月明心中猛然一阵抽痛。
寒江关的土地上不仅有爷爷的热血,还埋葬着沈家几代的忠魂烈骨,不知这寒霜凛冽的冷风是否也曾经见证过沈家百年来的彪炳战功,赫赫英名?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燕同律缓步走过来,坐在沈月明身边,身为皇子,出宫诸多不便,父皇对皇子擅自结交大臣,尤其是武将,更是心存猜忌。
所以,即使沈佑是自己的亲舅父,他的衣冠冢封土时,也只得命田心公公送来了丧礼的仪呈,未能亲自到场。不过幸好,这次出征她安然无恙,幸好他等到了这个劳军的机会,能亲眼见见她,安好如斯,终于可以放心了。
这是两人自沈佑去世后的第一次见面,沈月明看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人,想起这段时间的种百般不易,不由悲从中来,竟“哇”的一声,扑到他怀中大声地哭了起来。
自从爷爷去世后,她的心里就像是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烧干了她的骨髓,烧断了她的皮骨,每时每刻都在刺骨剜心地疼痛着。可是偏偏又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想要放声大哭,空洞干涩的眼睛里却挤不出半滴泪水,所有的苦楚都只能深深地埋在心中,找不到宣泄口,几乎就要被活活闷死了。
燕同律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腰身,轻轻地拍着后背,阿月自幼好强,半分不肯让他,这次是真的伤心了。夜晚的风轻轻拂过,衣袖翻飞,发丝轻舞,朱红色的皇子服簇拥着银色的战甲,这是一场令人感慨万千的重逢……。
沈月明的哭泣声越来越小,渐行渐止,而后归于平。
看着燕同律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袖口,她自动忽略掉的,某人肩膀上亮晶晶的可疑物质,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了自己的肥爪,嗫嚅地说道:“殿下,我不是有意的……”,说完还在空中划拉了几下。
燕同律反手拍拍她的头顶,说道:“托你的福,本王的这件衣衫怕是不用穿了”,沈月明闻言,“啊”了一声,脸上红云更甚,燕同律笑着说:“离京之时,父皇已亲口允诺,待劳军归来,便正式册封我为太子,这件亲王服制的衣服可不就,不用穿了么?”。
沈月明闻言,眼里闪过喜色,欢声说道:“那就提前恭贺殿下晋封之喜了”,话音未落,又听见燕同律说道:“不过,这次能否成功晋封,还要看沈大元帅能否一鼓作气击败北陵,收复寒江关”,他敛服一礼,道:“有劳沈帅了”。
心中大窘,沈月明低声说道:“殿下又寻我开心”,燕同律见她恢复了往日的精神,略感宽慰,他的功名,他的权位,当然是他自己去争取,只希望阿月这一生能够平安喜乐罢了。
远处的晚风徐徐而来,四处静溢无声,过了良久,沈月明幽幽地说道:“幼时上家学,先生讲到‘命如草芥’一词,说起乱世之中,天下黎民,百姓苍生如同野草一般,任人践踏,由人宰割。所幸我们生在盛世,国泰民安,天下富足,可享一世安稳。可是如今,我才发现,原来处处都是乱世,安宁并不长久”。
说到这里,她的眼角微泛银光,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山地,说道:“殿下你看,那里埋葬的,就是这次战争而牺牲的将士,他们的尸身大都残缺不全,丢在了这冰冷的栾梁河底。战场打扫得匆忙,他们被这样被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一抔黄土就地掩埋,甚至没办法为每一位英烈立坟刻碑,他们的生命在这里,被永远地终结了。若干年后,他们的后人甚至都找不到可以祭拜的地方,连一根草都不如。那些身处庙堂之高的人,嘴里说的盛世安稳,却不知是多少人的鲜血凝结成的”。
燕同律闻言,静默无语,他出身皇族,自幼被服侍惯了,虽说将士可敬,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王臣,“阿月,他们都是我大显最可敬的将士,战事一起,牺牲自然在所难免。他们是军人,保家卫国本是天职所在,他们守护的人之中,亦有他们亲近之人。这般结局已是死得其所,当无怨言,就算时光流逝,亦能为后辈所铭记,战场便是他们登上荣耀殿堂的必经之路”。
他平静地看着她,神情愈发严肃,“阿月,眼下并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寒江关还在北陵手中,父皇这次命我前来,就是冲着寒江关来的,若不能一举收复失地,恐怕这次战争的功勋就会被抹杀,而这些长眠于此的英烈们恐怕也无法得到应有的抚恤”。
顿了一顿,燕同律沉声继续说道:“大战在即,你是三军统帅,数万将士的生命尽握你手,当以雷霆之势,天威之怒,收复我大显国土,此为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