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艳阳高照,灿烂的阳光照在山谷里的薄雾上,折射出绚丽的光芒。世上大多数美好的事物都是互相映衬出来的。
季风整理一下被晨露打湿的衣服,检查一下自己的创口,俱已收口结疤,这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贪婪地嗅着山谷里略带甜味的空气,努力将身体里的浊气呼出,脑筋立刻变得灵光起来。
屋子里传来了响动,有人在收拾屋子,还是水含月,这位平日里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正用她描眉梳妆的玉手清理季风呕吐的秽物,脸上并无恶心的样子,反倒像一位身不由己的丫鬟尽心尽力地做着本职工作。
季风讪讪地有些难堪,没想到自己不但不能帮她脱离苦难,反而给她添活加累,可是他的脸上露出的是欢喜,“她们没有为难你?”那个身手奇诡莫测的谷主把她带走后,他一直担心,生怕她受到诸般苦刑折磨。
故人无恙应欢喜,欢喜故人应无恙。
“没有。”水含月低着头,没有故人相逢时的惊喜和话短别长的寒暄,她的声音变得冷漠。
也许是因为她生死未卜前途绝望而丧失了热情,也许是她适应了这里冷酷的环境,明白了万事靠自己的道理。她的反应季风并不感到意外,若在谷中求生,人只有变成狼,学会冷酷,变得自私,私塾中先贤大儒们讲述的道理在这里并不适用。
“我来帮你。”季风热情地招呼,水含月反而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有些畏惧,拒绝道:“不用,这是我的事。”话虽少,生分的意思明显居多。她半跪在地上,垂着头,干脆利用毛巾蘸着水擦拭地面,阳光透过门窗,照在她柔美半弯的颈子上,发际边缘的纤毛镀上了一层金光。
季风悄悄地退到门外,目光扫视着地上多露的青草,薄雾中挺立的树木,远处直插云天的山峰,山峰顶上略微发白的蓝天,心里却想着一个问题,“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她变得如此冷漠,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他没有追问,若是追问,便是对她的逼迫和不敬。
很快地屋子收拾干净,水含月投净了毛巾,倒掉木盆里的脏水,提着两尺高的木桶,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走了。算是道别。
看着她娇弱的背景,蹒跚的脚步,季风问了一句:“你还会再来吗?”
水含月没有回头,脚步只是明显地慢了一下,回了一句:“我也不知。”便消然远去。
一个没有明天的人,怎知未来之事呢?
季风移床回屋,屋虽破旧,却是一尘不染,看上去倒也赏心悦目。屋不在大小,不在新旧,在乎脏净。
他躺在床上,单臂弯到脑后,枕肱而卧,心里却万马奔腾。
刀王为什么帮助自己,是好心,还是阴谋?
沧海一枭为什么要自己刺杀刀王,他一身奇功鬼神莫测,若要杀人,为什么不自己动手,还是故意捉弄自己?在谷外,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这里的人个个显得古怪,邪气,我该如何应对?
他身子一动不动,脑袋里却胡思乱想,想得很多。他一向不是个心机很深的人,平日里也懒得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因为想得少,所以人很单纯,也很快乐。他忽然发现,想事过多的人都有城府,人也变得阴沉起来,快乐随之减少,因为想的事情都是令人烦恼的。
心机因人异,烦恼由心生。
更令他烦恼的是肚子里的胃肠直打架,辘辘作响,他觉得惊慌气短,身子虚浮无根,如此下去,自己会不会垮?
他在等人,等铁蝎子,不知自己的手段管不管用,他实不没有底气。就在这时,铁蝎子居然没有失信,手里拿着一个馒头,端着半碗粥,脸上不仅没有被夺食后的苦恼,反而是一脸兴奋。
季风精神一振,猛然坐起,他来得太及时了,真如雪中送炭,他决定以后对铁蝎子好点,接过馒头和粥,二话不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对于一个饿了两天的人来说,一个馒头和半碗粥不过杯水车薪,可是季风已经很满足了。
季风抹了抹嘴,看着铁蝎子兴高采烈的脸,问:“你是不是闯祸了?”
这句话问得铁蝎子瞠目结舌,嘴里不由自主地道:“你怎么知道?”
“而且我还知道,你得罪的人不止一个。”
铁蝎子惊疑地看着季风,又重复了先前的一句话:“你怎么知道?”
季风叹息道:“我不知道,因为来的人快到门外了。”
门外果然来了不止一人,而是四个,四个体态修长、身姿娉婷的少女,她们服饰各异,腰间佩着两尺多长的乌鞘剑,脸上现出愤怒之色,气势汹汹而来。
容貌俊美的紫衣少女厉声喝叱:“怪不得如此胆大妄为,原来是找到靠山了,是不是?”
脸有雀瘢的白衣女子接口骂道:“有靠山就可在胡作非为?不过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
蛾眉杏眼的绿衣女子怒气更盛,尖声喝斥:“滚出来。”
铁蝎子不滚,反而缩到季风身后。
季风看着愤意滔滔的四个少女,脸上苦笑道:“铁兄,你到底做了什么事,惹得人家兴师动众地登门问罪?”
铁蝎子尚未回答,杏眼瞪成了桂圆的绿衣少女道:“你就是他的倚仗?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和他就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她的脾气极大,便爱屋及乌恨屋及乌地骂起季风来。
季风被骂得莫名其妙,脸上勉强地笑着:“男孩子不能打架,女孩子不能骂街,这两件事都是有损形象降低人格的事。”
刷地一声剑出鞘,雪亮的剑尖几乎指到了季风的鼻子,“你是谁,说,你是谁?”绿衣少女的声音又尖又利,语速很快。
季风还在笑道:“我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做人要有礼貌,没有礼貌的女人白送我也不要。”
他这句话说得可恶至极。这是女人最忌讳的一句话,你可以说她丑,却不能说她没人要。
果然绿衣少女的手开始抖了起来,她似乎已到了忍耐的极限,随时可能暴发,剑尖抖得厉害,这一剑却偏偏没有刺下来。
绿衣少女旁边是一位红衣少女,她的脸文静秀气,甚至有些娇怯可人,她忽然开口:“我懂礼貌,而且知情达理,像我这样的人白送你要不要?”她居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季风突地怔住,他实在没有想到她会有此一问,他刚才不过是气气那个脾气奇差的绿衣少女,而且这个问题根本无法回答,如果回答要,是轻薄,如果回答不要,便是侮辱。
红衣少女脸上带着娇柔,眼睛充满了温柔,用一种轻柔的声音道:“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不会骂人,也不会打人,只会做一件事。”
“什么事?”季风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杀人。”话音犹在,剑已出鞘。
她的剑一出鞘,便锋芒角出,一道森寒的剑气朔风般涤荡过来,凛冽而萧疏,剑意如屋外的薄雾朦胧飘忽,竟似遒山的不传神功回风拂云十一剑。
她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杀人尚有个知会,她出剑毫无征兆。
季风吓了一跳,幸好这种情况已不是初次遇到,他身子一扭,一歪,软如柳条般地侧伏在床上,待到这一剑劲竭势穷的时候,他闪电般地出手,准确如白鹤啄食般地捏住剑尖。
剑一在手,便如生根一样,红衣女子挣扎了几下,竟没有挣脱。
对付高手,也许没有把握,对付这样的女孩子,他颇有心得。
紫衣少女冷笑:“果然身手不凡,怪不得铁蝎子有恃无恐,不过你该管管你豢养的狗,狗做了坏事,做主人的也没有什么光彩。”她嘴刁舌快,言语恶毒。
铁蝎子忍不住回骂:“我若是狗,你便是贱皮狗,遇到公狗便劈裆的贱皮狗。”
这句话骂得阴损下流。
刷,刷,刷三声轻响,余下的三柄剑同时出鞘,两柄指着铁蝎子,一柄指着季风。
季风松开了手里的剑,皱眉问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惹你们大动肝火?”
白衣少女胸脯一挺,脸蛋微扬,有如好斗的母鸡,恨恨不已地道:“欺生,抢食。”
“欺生抢食?”季风心念一动,“他欺负了谁,又抢了谁的食物?”
白衣少女用手一指紫衣少女,“她和水含月。平时调笑几句也就罢了,今天开始居然抢食了,岂不是要把人活生生地饿死?”
原来自己吃的馒头和粥不是铁蝎子的,而是他顺手牵羊抢来的,怪不得刚才他得意洋洋毫不心疼的样子。季风的脸倏地变了,变得有些吓人。
紫衣少女俏脸涨得通红,补充道:“更不要脸的是他居然要水含月陪他洗澡。”
话音刚落,季风一把将铁蝎子掀翻,双拳齐出,起落如雨,不打别的部位,专打肚子,木屋里立刻响起了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
四个少女看呆了,她们群情激愤而来,本打算狠狠教训这厮一顿,让他长点记性,想不到有人越俎代疱,而且出手比她们还重还狠,看到铁蝎子的惨状,解恨之余,又有些不忍,怒气随之抛到九霄云外。
等到季风停手的时候,铁蝎子不再是铁蝎子,而是变成了气息奄奄的烂蝎子。
季风喝道:“亏欠别人的东西,要加倍偿还,直到账清为止,如果不从,下次我就不用拳头了。”说完一脚将他踢到门外。
四个少女面面相觑,她们事前筹谋了半天,已经做好的打架的准备,没想事情竟然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变化之快,甚至连思想都来不及适应。
季风态度诚恳地道歉,“刚才我并不知情,言语粗鲁,态度恶劣,深感不是,在这里给几位姑娘赔罪,几位姑娘貎美如花,颜比天仙,想必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必然不会和我这等下里巴人一般见识。”赔罪之余,他不忘了赞美几句。
被誉则喜,被诋则怒,人之常情,何况是被一个长相并不讨厌的人夸奖。
少女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唯独绿衣少女一脸黑线,嘴里冷冷是道:“不敢当,我们都是不懂礼貌没有教养没人要的人,如何敢让一个既懂礼貌又有教养的人赔罪?”
她借着季风的话题发挥,嘲讽之意非常明显,她不在生气。女人总是小心眼的,受不得屈,容易记仇,而且一有机会便乘机报复,所以有经验的男人是不会轻易得罪女人的。
季风满脸堆笑,“先前不过是误会,是我信口胡说,这样的话岂能当真?”
白衣少女接过了话茬,笑吟吟地道:“她天生就是小心眼,而且毫无主见,很容易相信别人的话。”
绿衣少女狠狠白了她一眼,她兀自不觉,自顾地说下去,“她还很容易较真,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季风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尬笑,他不过是客套话,场面话,本以为轻易地搪塞过去,谁知被人揪住不放,他双手一摊,脸现无奈之状,“得罪了天仙似的小姐姐,是我的罪过,我任骂,任打,任罚,只要小姐姐开心,无论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白衣少女口齿伶俐,“骂人有失教养,打人自毁形象,惩罚别人是居心不良,我们不骂你,不打你,也不会惩罚你。”
季风脸露难色:“你说要怎么办?”
“我这里有个现成的主意。”
“什么主意?”季风问。
“你娶了她,她不就有人要了吗。”
绿衣少女的脸忽地涨得通红,如同涂丹染霞,甚至连脖子红了。奇怪的是她一害羞起来,人随即变得可爱起来。
会害羞的女孩,普遍讨人喜欢。
其余三个少女吃吃地笑着,就像偷吃了蜂蜜的小狐狸。
季风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掴了两际耳光,脸上的肌肉僵硬地笑着,嘴里打岔道:“只要姐姐们开心,取笑在下几句又有何防?”
紫衣少女板着脸,正色地道:“我们说的是正事,可不是玩笑,若是开玩笑,也不会和你开,男子汉大丈夫,别婆婆妈妈的,给个痛快话。”她的话语咄咄逼人。
季风觉得狼狈极了,要他从容不迫地对付眼前的四个少女,简直比对付四个剑术高手还要困难十倍。
他傻子般地杵在那里,竟然不知如何回答,若她们聊的是别的话题,他绝对有舌战群儒的口才,有应变如流的能力,他忽然想到,自己如此被动,是不是因为没有她们脸皮厚?
他久未出声,冷落了少女的心,不管她们的话是真是假,他这种态度便是一种拒绝,有时拒绝也是一种耻辱。
绿衣少女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脸上的表情难看极了,“你想多了,世上的男人又不是死绝了,熬瞎你眼睛我也不会嫁给你。”
白衣少女掩着嘴,“如果真的死绝了,只剩下他一个呢?”
“我就从悬崖上跳下去。”说完绿衣少女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走了。
在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中,她们风一样地远去了。她们来去如风,心事也如风,任意变幻,不可捉摸。
易懂君子意,难猜女人心。
季风大汗淋漓,有如经过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斗,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这种难堪的场面总算是熬过去了,如果要他每日面对这样的女孩子,应付这种场面,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算了。
铁蝎子呢?他回头去找,发现铁蝎子识趣地逃得无影无踪。
一个馒头和半碗粥解决不了肚子的问题,他饿得浑身乏力,心里发慌,空落落的似要无处安放。他只有转移注意力,盘膝坐在床上,双手自然垂放腿上,鼻眼观心,按照所学的功法控制呼吸,吐故纳新。
九吸一呼气如针,洗心易髓劲无伦,气随意会周天后,可化金刚不坏身。
渐渐地他进入了冥想状态,只觉得丹田气海中有缕缕白气汇聚在一起,翻滚涌卷,漠白如雾霭云烟,最后合成云团形状,忽伸忽缩,徐徐幻出各种难以指名的形状,随着丝丝劲气从四肢百骸中涌回丹田,云团渐渐收缩成椭圆,自身旋转不绝,在气海中跳动不已,有如巨浪漂浮的皮球。随着经脉劲气的回归,云团由椭圆变成圆球,颜色由漠白变成乳白,边缘处有纤毫般的晶光亮起,虽然微弱,却是清晰可见。
圆球越转越快,似乎吸取了无数的灵气,愈加厚重结实,颜色亦由乳白变成了莹白。
轰地一声,圆球忽然破碎,化成万千急流,涌向奇经八脉,所过之处,毫无滞涩之处,有如堰塞河开,莫可阻碍,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溢满全身,身上的毛孔如熨如贴,说不出的舒服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