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踢了一脚还未断气的郑西园,“我若不给你一次机会,怎么知道你要杀我。”
季风只觉手脚一阵冰凉,他还太年轻,经历的事情太少,还不完全了解世事的诡谲和人心的狡诈。
他定定地看着苏奇峰方正的脸,好像要看出他的阴险和毒辣。落到这种人手里,会是什么样的后果?他拒绝想像。
苏奇峰压根就没有中毒,而自己却像个死人一样躲在地上,他永远没有想到刚逃出虎口又入狼吻。
苏奇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既没有诛凶后的欢喜,也没有擒凶后的轻松。
季风却在冷笑,笑容充满了讥诮之意,“与其说刚才他要杀你,不如说你要杀他。”
苏奇峰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故意给了他机会,他看似也抓住了机会,实则是你诱杀他的机会,你要杀他,是因为你怀疑他对你不仁不义,有取而代之之心,所以在道义上与其说他背信弃义,不如说你铲除异己。”
看着苏奇峰阴沉似水的脸,季风继续道:“你长年缉捕犯人,心中累积了大量的戾气,便产生了杀人的冲动,你是名捕,要维持你在别人心中的好名声好形象,不能擅自杀人,当你无法克制你杀人的冲动时,便诱杀一些潜在威胁到你的人,既师出有名而又不违律法,所以说你人在官府,心在江湖。”
他的话尖酸、刻薄,有事实,更多的是歪曲。
——既然别人让你难受,你为什么不让别人难受?
果然,苏奇峰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你故意激怒我,是不是想让我杀了你?”
这正是季风心里所想的,他实在不愿接受别人高高在上的审判,那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
他不愿低头,不愿向任何人低头,这是他的原则,可惜他忘了,作为一个阶下囚,既没有人格,也坚持不了原则。
苏奇峰道:“我不杀你,在罪名未定之前,我手上从不沾血,我只负责擒你归案,既不会辱骂你,又不会折磨你,我只做本职以内的事,审你,杀你,自有别人,我不会越俎代庖。”
这句话说得堂皇无比,若在平时,季风说不定要拍手称赞,可是此时他是嫌犯,是当事人,何况他早已看清了苏奇峰道貌岸然、阳奉阴违的嘴脸。
苏奇峰接着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激我杀你,因为你想借助恶灵门的手来对付我,好为你报仇。”
季风脸上现出近似恶毒的笑容,“你不敢动手,还不是因为你怕,怕恶灵门的报复,你对别人凶横霸道,想不到也有心虚胆怯的时候。”
苏奇峰冷笑,“你以为我真的在乎恶灵门?”
“你若不在乎,昨晚为什么放过我?”
“我放了你,并非贪生怕死,胆小怕事,而是觉得这里面的疑点颇多,也许你是冤枉的,也放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季风心里一震,仿佛在穷途末路中又看到了一丝曙光,“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抓我。”
“幼稚,”苏奇峰嘴角现出不屑之色,“抓你是因为那几个人的死都与你有关,对我而言,你是唯一的线索,现在连房杜两们捕头也因盯梢你死在林家废园里,我不抓你抓谁?”
季风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现在官府已经折损了三个能力超群的捕头,损失惨重,作为嫌犯的自己又怎么能完身自好呢?
“你若怀疑这里面有阴谋,就该放了我,我协助你破案,如何?”
“不行,”苏奇峰断然拒绝,“自古以来,缉凶查案是官府之事,岂有疑凶查案之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奇异的歌声。歌声就像外面的晨雾一样虚幻,缥缈,若有若无,不经意间听得真切,仔细聆听反而消失了,就像刚露头的草芽,经得起远观,经不起细看。
歌声神秘而失真。失真的东西,往往显得神秘,神秘的东西因为触及不到它的真实往往显得恐怖。
苏奇峰的脸色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如临大敌。
他拾起刀剑,跃出酒窖,撞破窗子,落到地面,四下扫视一眼,掠到屋顶。
斜月仍在,曙色已临,群星隐退,天地间一片轻寒。他环顾一周,但见薄雾朦胧,寂无人踪,那神秘的歌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是无心的吟唱还是刻意的警告?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亮起一道亮丽辉煌的银光,似神龙飞渡般凌空飞掠,剑身在空中绞扭蜿蜒,划出一道奇诡奇谲的弧线,穿心夺命而来。
苏奇峰以右脚为轴,拧腰,旋身,身子向后微仰,已觑准来势,手中的剑及时刺出。
剑一刺出,天地间便爆出一团白光,像浓缩的月光,倏地罩住来剑,然后剑击之声密如危岩落水,连绵不绝,又如疾手拨琴,音韵相连叠加,最后混合成一声。
两条人影蓦地分开。
苏奇峰站定,守住势子,只见来人奇高奇瘦,恍如竹竿,却腰弯背驼,就像竹竿在生长的过程中受到外力的拗折,长成了畸形。一双眼睛又小又圆,闪烁着一种冷酷、邪恶的光芒。手里握着一柄剑,背后还插着十柄,剑柄自脑后形成一个扇形。
苏奇峰呼吸一窒:十一把剑!
十一把剑是江湖中最神秘最可怕的十大散人之一,相传他本是邻国云周的一个剑修,因修炼不得其法而致晶心破裂,堕为世俗武者,因在剑修遍地的云周无法立足生存,便越境逃到开平,做一个宁做鸡头不做凤尾的强者。所以他的身世、家境、武功和过去,像谜一样存在世人的认知之外。
十一把剑脸如霜罩,眼中射出一股冷傲厉烈的光芒,他反手握剑,曲肘压在胸前,忽地反手掷出。
剑一掷出,便消失了形态,化做一条淡淡的光影,就像游走在阴阳两界边缘的一缕幽风,以超越人类速度的极限飞驰急进。
与此同时,他背上的另一把剑离鞘而出,他伸手抄住,人似神鸟般地御风而来,手中的剑势挟着雷霆,剑速化作闪电,威烈如天威的一次暴怒。
不知什么时候,苏奇峰抽出了他的刀——神火之刀,他一握住了刀,就像山上的仙人握住了威力无俦的法器一样,充满了自信。然后他左手一挥,刀自上而下垂直劈落。
刀一挥出,刀身红光隐隐,竟似注油燃烧,又像刚从红炉抽出,红星乱溅,热力逼人。空气如烤如炙,又呼地一声涌卷,形成一股威势极大的旋风。
刀光一现,剑势顿挫,剑光暗淡,剑气冰销雪融,犀利无比的一剑变成死招。
十一把剑蓦地倒翻出去。背上的九把剑齐刷刷地倒拔而出,他右手虚托,左手随意一拂,九把剑如劲弩射出的疾矢,在空中翻滚,齐头并进,发出慑人魂魄的尖啸,飞天遁地般地射至。
苏奇峰左刀右剑,左刀凝立在胸前,隐忍不发,守成铜墙铁壁,右手的剑搅起一团团凄风冷雾,极尽飘忽奇诡之能事,剑气潇潇,似冷劲的霜风。
这是剑的对峙,力的搏杀。
九把剑如遇岩屏物障,虚空停在半空,剑身弓成弯弧,兀自旋转不息。
飞剑受挫,十一把剑欺身近攻。他双手各执一剑,一手握剑柄,一手捏剑尖,一正一反,一刚一柔,以五行移转的变化为本源,以颠倒乾坤之势发出这沛莫可御的一击。
苏奇峰的神火刀突地起火燃烧。光焰闪烁不定,吞吐如蛇信,化作一团烈火罩向十一把剑。
十一把剑蓦地发出一声怪叫,人如受惊的鸽子般斜掠而起,在半空几个转折,远远地落到另一栋房子的屋顶,然后人毫不停留,连他的剑也不要了,惊弓之鸟般地逃走了。
苏奇峰脸色铁青,舒胸换气,散去积蓄在丹田的真气,然后四两棉花般地稳稳落地,回到屋里,却大吃一惊,躺在地窖中的季风却不见了。
还是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十一把剑的武功太强,他必须全力以赴,完全没有留意屋里的动静。他重新掠回屋顶,但见残月辉消,天光大亮,目力已及远处,空荡荡的长街已有寥寥行人。
他足尖一点,人如白云出岫般地向远处掠去。
他离去不久,郑西园卧室里的床帷一动。从床底钻出一个人来,四十多岁年纪,虎背熊腰,一脸精悍之色,他俯身拉出床底下的季风,负在肩在,跃出屋子,向相反的方向驰去。
原来他挟持了季风,压根未离开屋子,而苏奇峰一遭变故,心神大乱,竟然一时未想到此,他乘此之机,安全逃逸。
他专走低处,游走在房前屋后墙角,他以房屋为屏,以墙为障,来遮挡行踪。
当他穿过七座宅子的时候,猛然怔住,苏奇峰正踞箕在高高的墙头上,正冷眼看他,那种眼神就像猫在审视着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
中年人不由自主地问:“你没走?”
苏奇峰冷然道:“你没走,我为什么要走?”
“你怎知我没走?”
“你带了一个人,物重赘身,走不快,也走不远,而我和十一把剑交手的时间并不长,就算你身法现快,我也应该看到你的影子,所以我判断你躲了起来,我若不假作离开,你是不会现身的。”
中年人眨着眼睛,他发现低估了眼前的这个人。
“你为什么要掳走他?”苏奇峰站了起来,他已准备动手。
中年人叹息着:“我们彼此心照不宣,何必明说呢?就像你抓他一样,而是为了麟角飞花针的图纸,绝不是为了归案。”
苏奇峰怒叱一声:“住嘴,以己心度人心,歪曲事实,混淆视听,实则是为自己的险恶用心找到堂而皇之的理由。”
看到苏奇峰愤怒的样子,中年人反而笑了,“其实你就算找到麟角飞花针的图纸也没用,因为实物已经落入我手了。”
他的话中破绽非常明显,他若已有了实物,何必再要图纸呢?
看着苏奇峰脸上不屑一顾的表情,中年人解释道:“因为物以稀为贵,宝器以少为尊,若人人都有,我手中的便不值钱了,我若毁了图纸,天下只此我一家,便成为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宝物,所以图纸我势在必得。”
“胡说八道。”苏奇峰冷哼一声,抽出了圣水剑。
“你要杀我?”中年人呼吸一顿。
苏奇峰冷如冰山,连声音都泛着寒意,“我有权擒凶,却无权杀人,可是你若存心顽抗,刀剑无情,我亦不能把握其间的分寸,若造成伤残,你也不必怨恨。”
中年人不答,忽然从怀中掏出了犀牛角式的圆筒,黄金打造,在旭日的映照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苏奇峰瞳孔骤然收缩,失声道:“麟角飞花针!”他原以为中年人在大言炎炎地吹牛,哪想到他真的造出来了,而且还随身携带,这才是要命的。
麟角飞花针是世上威力最大、最难防御的暗器,传说是离山仙人洞中的神机大师所造,暗器成形时,天日食,鬼号哭,它一诞生,便秉承了天地间的戾气,成为世上的大凶之器,神机大师本有心毁之,但奈何它太过完美,再者,就算毁了它的形,也毁不了它的神。
大凶之器的诞生,并不是平白无故的,而是顺应天时,应劫而生,它的出现,本就是平衡着阴阳,协调着善恶,所以这件凶器侥幸流传下来。
据说暗器射出,形成的是一朵花,一朵美丽、辉煌、虚空若梦的花。可惜的是,这朵花有毒,带来的是死亡,从无例外。
现在这种暗器出现了,而且就出现在苏奇峰的眼前。
苏奇峰循着墙,不住地横移,他要退到危险距离之外。
这种暗器之威,已深入人心,不可剔除。
想不到中年并没有发出攻击,反而后退,一边后退,一边紧盯着苏奇峰的剑。
这种情形就像麻秆打狼,两头害怕。
他一后退,苏奇峰便紧跟不止,却始终保持七丈远的距离,七丈远,是安全距离。
两个人就这样对峙着。苏奇峰忽然从怀中掏出一节布满小孔的细竹,随指一弹,细竹如烟花般地蹿入天空,风激孔洞,发出尖厉的啸声,经久不息。
这是报警求援的信号。
中年人脸色变了,这里是京城,距苏奇峰的老巢不过是四五里的路程,一旦援兵到来,他绝难脱身,他还没有孤身单挑督捕司的能力。
即使眼前的苏奇峰,如果没有麟角飞花针,他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他脸上阵青阵白,像是在筹谋对策,他忽然把季风扔在地上,伸手拍开他的穴道,叱道:“走。”
他不能让季风落入督捕司手里,现在鹿死谁手,殊未可知,不如放鹿逃生,以后自己还有猎鹿的机会。
季风虽然手足被制,形式却瞧得分明,一到穴道被解,血脉畅通,立即翻身跃起,取回刀,头也不回地向城外逃去。
他没有向中年人道谢,中年人对他也是不怀好意。
中年人截住了苏奇峰的去路,苏奇峰眼睁睁地看着季风逃远。
等到人影消失的时候,中年人手前伸,对准苏奇峰一搬筒上凸起的按钮,圆筒里立刻响起了机簧绞动的声音。
苏奇峰身子如兀鹰般地向旁边掠出,一掠迹近五丈远,待到落地时,只见中年人已翻过对面的房脊,向远处掠去,身法敏捷轻灵,竟是江湖中罕见的紫燕御风术,同个起落间,便已消失在鳞次栉比的屋脊间。
没有飞花,也没有针,什么也没有,麟角飞花针竟是假的,一种上当受骗的耻辱让他羞愤难当,他心里发誓,无论他是什么人,即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缉拿归案。
正当他要追过去的时候,长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看马上骑士的装束,正是自己手下的捕快。看到苏奇峰,一个骑士远远地挥手呐喊,“总捕头,大事不好了。”
苏奇峰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恶声恶气地道:“吵什么,天又没塌,慌里慌张的,还有官差的样子吗?”
手下的捕快早已习惯了苏奇峰的训斥,翻身下马道:“东平王宝库失窃了。”
苏奇峰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问道:“丢了什么?”
“四箱石头。”
苏奇峰差点从墙上栽下来,一向冷静如水镇定如山的苏奇峰终于失了态,他一步跨到地上,几步奔到马前,翻身上马,调转马头,向东奔去,几个骑士跟在身后,在得得的马蹄声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