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奇峰打个哈哈,随手拖过把椅子,坐下,“今晚城西发生了许多怪事,不敢睡呀。”
“什么怪事,说来听听?”郑西园坐了下来,似乎来了兴趣。
“你的好友贾善和赵剑死了。”
郑西园腾地站起,失声道:“什么?他俩怎么会死?”
躲在地窖里的季风心倏地抽紧,他真担心郑西园和两个死者有过命的交情。
苏奇峰淡淡地道:“是人都会死的,无论是谁脖子被砍断了都会死的。”
郑西园一脸震惊之色,“凶手是谁?”
季风轻轻地舒了口气,想不到这个老小子居然会演戏。
这里是个藏酒的地窖,里面潮湿,气闷,却很宽敞。季风却觉得像个鼠洞,自己就是一只不敢露头的老鼠。
苏奇峰打了个哈欠,“案情未明,难下定论。”
季风听得明白,看他的意思,自己还没有完全被确定为凶手,看来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
想不到苏奇峰接着道:“凶手虽然还没明确,但从我们掌握的证据来看,基本锁定了一个人。”
“谁?”郑西园明知故问。
“季风.”
“季风”?郑西园皱起眉头,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是的,据调查,他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四岁时唯一的母亲便去世了,成为孤儿,和一群叫化子混在一起乞讨。一年后便不知去向,三年前回来,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往往也是犯罪的前提。
郑西园沉默了半晌,道:“看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苏奇峰淡淡地道:“出身卑贱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存敬畏之心,行事便逾规越矩,悖律逆礼。”
郑西园改变了话题,“看你的样子,又乏又倦,一定是彻夜未眠,喝杯水酒如何?”
“好。”苏奇峰爽快地答应,他们是老相识,老交情,用不着客气。
酒过三杯,苏奇峰叹了口气道:“本来季风已经插翅难逃,谁知恶灵门的止杀旗却出现了,令我不得不罢手。”
郑西园吃惊地问:“止杀旗?”
苏奇峰忧心仲仲地道:“止杀旗已有十年未曾出现,它一出现,带来的便是一系列的灾难,所以我连夜调派人手,加强警戒,同时传告旧日的朋友,要小心谨慎,我见你这里灯火通明,便来看看。”他说明了来意。
果然郑西园脸上露出了感激之色,“苏捕头身居高位,却能心系旧友,就凭这份古道热肠,当浮三大白。”
他又给苏奇峰斟了一杯酒。
苏奇峰没有再喝,他不是专门来喝酒的,叹息道:“我现在就担心一件事.”
“什么事?”
“季风,如果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嫌犯,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如果他是恶灵门的人就糟了,以他对京城人事的了解程度,势必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恐怕那些达官贵人们要人人自危了。”
“你怀疑他是恶灵门的人?”郑西园有些吃惊。
苏奇峰站了起来,不停地在屋中踱步,“他离开京城有十年之久,这段时间里他去了哪里,都干了些什么?即使加入恶灵门也不是件值得奇怪的事。”
他的脚步很重,震得季风头顶上的灰土簌簌而落,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咦!底下是空的?”
郑西园暗暗叫苦,“那是酒窖,苏兄,你若是踩得再重些,我的酒窖就不保了。”
苏奇峰哈哈大笑,“酒窖建在屋里,喝酒时既方便,又不打扰别人,郑兄真是奇思妙想。”
郑西园苦笑,“我家的黄脸婆是个不折不扣的母老虎,我不陪她睡觉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若是打扰了她的睡眠,我就死定了。”他极力周旋着。
苏奇峰笑着:“幸好是酒窖,不能藏别的,若是金屋,郑兄可就糟了。”
郑西园叹了口气,“到了你我这个年龄,有些事也是力不从心,连家中的母老虎都喂不饱,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他顿了一顿,道:“苏兄,喝酒。”他想岔开话题。
想不到苏奇峰却对这个酒窖很感兴趣,“郑兄的熊胆酒我在家常喝,早已腻了,想换换品味,不知郑兄都藏了什么酒?”
郑西园的一颗心提到嗓子眼,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好酒都已喝光,这次购置的绿蚁酒还在途中,三天后到,到时我给苏兄送过去五坛。”
他越是搪塞,苏奇峰越是起疑。
苏奇峰哈哈大笑道:“想不到郑兄如此吝啬,备藏美酒却不肯示人。
说完他一跺脚,地面塌陷了大半,他沉身而落,手中的圣水剑业已出鞘,剑光缭绕,如一团银色的光雾,将他身躯团团护住。
他不想在下落的途中被人砍上一刀。
季风早已退到地窖的一角,他本想突袭抢攻,一看他剑法浑然无隙,无懈可击,只好罢手。
四目相对,两人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表情。
苏奇峰悠闲、轻松,就像一位猎人一样充满了胜券在握的信心。
季风紧张、惊惧,就像落在陷阱里边的野兽,一副惊怒不甘的样子。
眼见事情败露,郑西园双脚悄悄地向门外挪去。
苏奇峰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剑,他还没有出刀,对付季风这样的人,还不值得他出刀。
“这次你还能逃到哪里?”
季风无路可逃,他此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你此时抓我,不怕恶灵门?”
苏奇峰捋了捋胡须,道:“天亮之前,我不会动你,但我会看着你,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看来他对恶灵门还是有所忌惮,他不动手,季风逼他动手。
他忽然出手抢攻。窖内空间狭窄,根本没有闪避腾挪的余地,他唯有以攻代守,只攻不守,在攻击中抢占先机。
他的攻势猛烈狂暴。猛烈如浪击岩壁,卷起千蓬万堆的淡绿色水花,在空中炸散,又如疾雨般地溅落。狂暴如飓风轮转,扶摇激荡,席卷万物,所向披靡。
苏奇峰脚下生根,站成一株岩缝生成的大树,任尔东西南北风。他的剑轻划疾截抹复挑,初为惊虹后如风。在内力的催逼下,每一剑都隐藏着不可思议的变化,蕴蓄着一种看似寻常实则沛莫可御的力量,专门攻击季风招式变化的暇隙。
招式变化转换的暇隙,本就是招式的最虚弱处。
因为这一刻,劲力初发,势未形成,刀不成刀,根本没有攻击能力。
季风唯有不住地转换招式,以快打快,以速度缩短和弥补招式变化的暇隙,用以化解剑的攻击。
这一下,攻守立易,局势大变。
季风心里叫苦不迭,只凭着一股坚毅之力苦苦地支撑着。
不知怎的,苏奇峰的圣水剑反而慢下来,绵密无隙的招式忽然露出一个破绽,就像坚固结实的牢狱忽然被人打穿一个大洞,给人以无阻希望。
季风的绿竹乘势而上,破隙而入,啪地一声,击落了圣水剑,刀尖停在苏奇峰的咽喉上。
他没有痛下杀手,在最后时刻,他收住了刀,他虽然痛恨苏奇峰的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但他并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他只不过是为了追凶破案,何况父亲的死跟他并无关系,他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
苏奇峰摇摇欲坠,清癯的脸上紫黑一片,脸上的肌肉一阵抽搐后,人颓然坐倒。
他中毒了。
季风吃惊地看着他,他是怎么中毒的?郑西园是何时下的毒?
郑西园踊身跳了下来,拍了拍手,意态甚是悠闲,道:“任你武功通神,也难逃‘无欲水’之厄。”
原来他中的毒叫“无欲水。”
苏奇峰头上如蒸笼,腾腾地冒着热气,他在全力驱毒。
郑西园既不阻止,也不出手,笑吟吟地道:“没用的,无欲水专食内力,你越是运功抗毒,越是激起它的药性,无欲水并非教人无欲,而是断人生存之欲。”他对他的毒药非常了解,也有信心。
季风吃惊地看着他,“你真的要鸩杀官差?”
郑西园敛去笑容,脸色变得十分诚恳,“我与你父亲是管鲍之交,当年金松坡之战,若不是你父亲替我除去一名强敌,我早已尸骨无存,救命之恩,已是无缘再报,唯有续恩与你,减我报恩无门的愧疚,所以我绝不能让你落到他手里。”
季风心里一阵感动,人恒常是忘恩容易忘仇难,想不到居然还有人为上一辈的恩情而触犯刑律,赴危履险,就在这时,郑西园突然对他出手。
左手兰花拂穴手,右手观音洒露指,出手如风,运指如电,尽得飘忽灵动之妙诣。
酒窖本就不大,又置身三人,根本无法闪避,再加季风心里毫无防备,所以胸前七处要穴尽数被点,当地一声,绿竹掉在地上。
季风的心沉了下去,他实在没想到郑西园会对他动手。
郑西园俯身拾起绿竹,仔细地观赏着,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激动,兴奋,贪婪。他用右手的食中两指夹住刀身不动,左手握紧刀柄,用力一拧,随着吱吱的声音,刀柄旋转起来,原来刀身和刀柄竟然可以分离。
郑西园迫不及待地拧下刀柄,里面果然可以藏物,但却是空的,他脸上的贪婪变成了失望。他瞪着季风问,“里面的东西呢”?
季风不回答,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愤怒。
郑西园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如同抓小鸡一样提起,眼神里充满了杀气,“我问你,东西呢?”
季风眨了眨眼,道:“你若要想知道这个答案,必须回答我几个问题,否则我宁死也不会说的。”他的态度坚决,果断。
看到事情出现了转机,郑西园的态度缓和下来,把季风放在地上。“你现在没有权力和我讨价还价。”
“你还是动手杀了我吧。”季风闭上了眼睛,等死。
东西还没有到手,郑西园当然不能动手,他有些无计可施,从这个少年身上,他看出了与少年并不匹配的冷静和干练。他权衡再三,终于作出了妥协,“好吧,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血洗凤凰山庄是不是你干的?”
“是的。”
“其余的人都有谁?”
“从北荒雇来的秘密杀手,具体的名字我也无从知晓。”
“如此说来,先父也是死在你的手里。”季风的语气平淡,平淡得可怕。
“不是。”郑西园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胸膛,露出纵横交错的十余道伤疤,有的伤疤翻卷,有的高高隆起,触目惊心。“他是战死的,的的确确是战死的,我当时自顾不暇,哪有机会偷袭他,再者,我若杀了他,黑火教也不会放过我。何况旁边还有那么多兄弟。”
在这件事上,他真的没有说谎。
季风冷冽的眼神里突地升腾起明亮的焰火,他厉声道上:“家父于你有救命之恩,你不但不思恩图报,反而落井下石,杀了他的家人,难道就是为了贪图你要找的那件东西?”
“不是”,郑西园手脚麻利地掩上衣襟,“正因为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才杀了他的家人。”
这句话很难听得懂。他知道季风听不懂,所以继续说下去,“他死后留下的孤子遗孀们,我若是不去照顾,别人会说我忘恩负义,我若是去照顾,势必会看见他们,一看见他们,我就会想起欠过你父亲天大的人情,让我内疚,让我痛苦,只有杀了他们,我才不欠任何人的人情,我的内疚和痛苦才能彻底地得到解脱。”
这是什么逻辑?简直是畜生思维。
果然,有人骂道,“畜生。”骂人的不是季风,而是苏奇峰。
郑西园转过头去,只见苏奇峰衣衫湿透,如同水洗,甚至连头发都沁出汗水。他把刀柄安好,抄刀向苏奇峰走去。
苏奇峰用一种鄙夷和仇恨的眼光看着郑西园,道:“你要杀我?”
他实在不该问这句话的,他们本是朋友,在朝廷里也算是同僚,现在已撕破脸皮,岂能轻易轻他?
他恨恨地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郑西园轻抚刀锋,甚为悠闲地问:“为什么?”
“我们昔日的旧友中,我混得最好,职位最高,你羡慕我,嫉妒我,我活得有尊严,有威信,而你不过是个人微言轻的工部小吏,给上司端茶倒水的小厮。”
郑西园同意,“不错,同样为官,同样领着朝廷的俸禄,凭什么你活得呼风唤雨、风光无限,而我却默默无闻、无人理睬?”
苏奇峰瞪着他,“其实这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你觊觎我的位子。”
“你在刑部,我在工部,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他摇头道,“这个理由不好,很不好。”
苏奇峰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和刑部左侍郎吕永是同乡,和右侍郎施全是儿女姻亲,凭借这层关系,你又巴结上了老尚书萧强,我若死了,他们三人肯定联名举保你,到时你就如愿以偿了。”
郑西园沉默了半晌,终于承认道:“不错,果然不愧是督捕司的总捕头,可惜也是后知后觉,你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苏奇峰脸上一阵抽搐,咬牙道:“我是朝廷命官,擅杀朝廷命官是死罪,你当然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他转过头去看着季风,“你知道是什么法子吗?”
季风脸现出憎恨之色,“他用我的刀杀了你,再用你的剑杀了我,造成我俩同归于尽的假相,即使是忤作验尸也不会查出什么。”
苏奇峰道:“你错了,他不用杀你,你也摆脱不了杀我的罪名,因为你的话没人相信。”
季风满腹冤屈瞬间化作怒火,“不错,我是你们通缉的要犯,在你们眼中十恶不赦,无论杀了谁、杀了多少人都是不足为奇的。”
苏奇峰毫不在乎他话中的讽刺之意,继续道:“所以他的话你不能信,他要找的东西你也不能告诉他下落。”
“住嘴。”面对苏奇峰的挑拨离间,他忍无可忍,用刀挑飞了地上的圣水剑,乘势拔出了神火刀,掷到一边,冷笑道,“你自称刀剑双绝,现在你刀剑双失,我看你怎么杀人。”
季风叹息一声,“就算我告诉他也是没用的,一是因为我压根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东西,二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刀柄里面能藏东西,师傅把这把刀转交给我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郑西园感觉到自己像马戏团里的猴,正被人戏耍,满腔怒火化作杀机,绿竹斜斜扬起,淡绿色的刀光一闪,锋利的刀锋径直砍向苏奇峰的脖子。
这一刀至快至狠,砍的是一个身中剧毒的人,苏奇峰就如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
旁边的季风及时闭上眼睛,不管被杀的是谁,有仇无仇,他都不想看到血腥。
谁知这时,苏奇峰忽然动了,动得比风还疾,比刀还快。
他身子鬼魅般地弹起,抢进郑西园的中门,左手鹰爪般地箕张,扣住了郑西园的握刀的手,右手化掌为刀,一刀斩在他的咽喉上。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间,等季风睁开眼睛的时候,郑西园已经倒下,正双手捂着喉咙在地上翻滚挣扎,发不出半点声音。
苏奇峰悠闲地站在地面上,好整以暇的样子,根本不像中毒的样子。他淡淡地道:“我的刀剑是用来抓捕犯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若是杀人,我一贯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