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盘子中盛有各种小菜,朴素的大理石桌却与菜色相映成趣,看着便很有食欲。整个屋子充斥着菜香,当真是令人垂涎三尺。
我却毫不领情,用银筷子敲着瓷碗,蛮不讲理道:“不是说请我喝酒吗?酒呢酒呢?快拿酒来!”
“搞得像是讨饭的似的。”李璟一边将我的银筷子摆好在碗边,一边吩咐李长风,“去把前几日陛下赏的枣集美酒拿来一罐,另一罐择日给我爹送去。”
“可是大人……”李长风有些扭扭捏捏,像是有难言之隐,“咱当初说好了要给我留一口的啊!”
李璟轻轻一笑,指着我道:“我不过是拿来给她抿上几口,你以为这人酒量有多好?她素来是有‘酒过三杯,不倒也发疯’的美称,等她倒了之后,整一罐子都是你的!”
我看着李长风欢欢喜喜出门的背影,鄙夷道:“不过就是一罐酒,他至于开心成这样吗?况且这酒,听名字就不怎么样,不会是用红枣酿出来的吧?”
“你可不要小看了这枣集美酒,枣集是大梁有名的产酒之地,上可追溯至春秋战国,盛唐之时,长安城中的名门望族皆以饮用此酒是为风尚。放眼整个大蜀,也极少有能得此御赐之人。”
“但是陛下却单单赏了你。”我接过话茬,道,“陛下这是真的倚重你,还是要将你推到风口浪尖?”
我说这话并非是要和李璟抬杠,而且我又想起了那日几个老官凑一起说李璟坏话的模样。他们本就认为李璟只是家世好走了捷径罢了,若是陛下再当众这么赏这赏那给他,那些人不知道心里头又妒忌成什么样。
李璟一笑,低头去摆弄酒杯,道:“陛下喜欢我,喜欢我他就宠我,宠我就将好东西赏我,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质疑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一种名为“傲”的神情。
我正要说话,李长风便从外将枣集美酒拎来。李璟那么一说,我也好奇了,什么枣集美酒这么好喝,我倒是要尝尝。
一杯下肚,对面的人又发了话:“明日就是十旬休假,我送你回临邛。”
果然猜的八九不离十!我兀自又斟了一杯,抬头闷闷道:“我不回。”
李璟就那么盯着我,半晌才道:“前几日我与子陵兄通信,他说他腾不出空把你揪回去了,我既然找到你了,便就再麻烦麻烦,直接把你送回去。”
我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和我哥一直有通信,为什么这一年间,我就没有收到你的一封信?”
李长风在一旁小声嘀咕:“已经两杯下肚,看这模样应当是要醉了,再喝一杯枣集美酒就是我的了。嘿嘿……”我闻罢,一掌拍到他的后脑勺,“去去去,我明明千杯不倒!”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李璟夹了一口茶,淡淡道:“我与子陵兄商议的多是男儿功业,写信给你说什么?”
我踉踉跄跄地起身,走到他身旁,扶着他的肩膀道:“难道在你心目中,就没有什么比男儿功业还要重要的吗?”
李璟轻叹一声,对李长风道:“已经醉了,你拿着酒快出去吧,不然一会她发了酒疯你招架不住。”李长风闻言,拎着枣集美酒欢天喜地地出了门。李璟回过劲来,对我道:“我送你去房间里头休息。”
我迷迷糊糊跟在他身后,有些睁不开眼睛。这枣集美酒当真能灌醉我……
穿过一段长廊,夜风轻轻拂过我的脸庞。我轻轻睁开双眼,府里现在是一片灯火辉煌。我人往李璟的身边又挪了几分。这条路,日后肯定会有人天天陪他走,他身边也一定会有一个名门闺秀,那人被称为“李夫人”,说不定下一次来成都,就是我和夏子陵受邀去看她和李璟成亲。
我才不来呢。
李璟轻轻推开房门,环顾了一下屋子,而后道:“你就睡这吧,床上的被褥前几日换过了,我这几天在我爹那歇的,也没睡过。”
还挺细心的。
我揉了揉眼睛,直接扑到床上。虽然被褥换过了,但是这里的气息还是与他身上的一模一样。
身后的人轻声道:“你睡吧,有事就叫我。”
他打开门,吱呀一声。我突然从床上爬起来,从背后环住他的腰。
“你别走啊。”
他的身子僵住,半晌才闷闷道:“又来了……”
是,上一次他要离开临邛的时候,我也趁着酒劲死死地抱住他不让他走。我哪有那么差的酒量啊,可我只能借着撒酒疯对他撒泼,换成清醒的时候我做这些事,他还不得把我从他身上扒拉下来然后丢给夏子陵教训。
李璟好脾气把我从他身上扒拉下来,扶我躺下,自己则坐在床沿,几乎是哄着:“你睡,我不走。”
“你想,尧村多好啊,山清水秀,阡陌交通,我们一起长大的地方,一直是我心里头的世外桃源。那里有美景,还有人家,还有你哥哥。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偷了村头凶巴巴张老头家里的一只鸡,准备去外头烤鸡吃,可是你我都不敢杀鸡,最后还是我用竹竿将那鸡生生地打死了。”讲到这里,他兀自笑了一下,“等鸡做好了,我们都不敢吃,最后还是带回去忽悠你哥和毓秀吃下去。”
我困意来袭,迷迷糊糊道:“既然临邛这么好,我们一起回去便是。”
他轻轻捋了捋我的头发,是极其温柔的声音:“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应该顺从子陵兄的心意,安安稳稳待在尧村……”
我上眼皮和下眼皮拼命地打着架,最终还是没挺住,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清晨,太阳光从东窗进来,被镂空细花的窗雕筛成了零零碎碎的小光点,落在我的脸上,刺得眼睛有些难受。我懒懒地起身,正打开门准备找东西洗漱一番,岂料门却被从外锁住。
搞什么?李璟这厮竟然还要囚禁我?
我用力推了推,正准备叫人,就听李长风喊道:“夏姑娘,你醒了啊?”
夏姑娘?我眉头一皱,问道:“你怎么认出我来了?”
门外的人哈哈一笑:“你忘啦?我们之前见过的啊,大人那日派的我去给你送消息。如今你虽是着了男装,瞒得了别人可骗不过我,我这眼睛毒着呢!”
我一拍脑门,暗自叫苦。这赵老头认出我是个女的,连李长风我看得出来……我穿这一身男装还有什么意义!挫败感油然而生。
李长风又道:“这是大人的卧房,大人那么爱干净的人,我可从未见他允旁人睡过,你是第一人。大人叫你安生待在里头,等到他从太子殿下那回来,便送你回临邛。”
我天天洗澡干净得很,身上又没跳蚤又没多大灰的,怎么睡不得李璟屋子了?我看这李长风就是找打。
等会,回临邛?不行,还不能这么早就回去!
昨夜喝了点酒脑子不清醒,差点被李璟蒙混过去了。
我!才!不!回!临!邛!
我一个转身,眼睛在屋内扫了几圈,最终还是坐到了书桌前。我随手翻了翻,都是李璟写的奏章,还有一份没写完的。我往自己跟前拽了拽,轻声念道:“宦官光嗣,品性不正,昭然欺人,使朝廷内外畏祸而不敢言……”
我摇了摇头,无奈道:“李璟啊李璟,你没事弹劾什么宋光嗣啊,真是不怕惹事上身!”我研磨提笔,铺平一张纸,只写下:“势单力薄,以卵击石,蠢!”
说句大言不惭的,我担心李璟。担心这个明明家底已经强大到根本无需让人担心的李璟。所以我不想回临邛。
我拎起墙角一只小板凳,举起来就要往门上砸。
还没来得及下毒手,门便“吱吖”一声被打开。李璟背着光走进来,看了一眼我手上的小板凳,挑了挑眉,然后将它从我手中拿下来,淡淡道:“洗漱更衣,待会出发。”
“我不回去!”我在短短的时间内想了个烂理由,僵着脖子道,“周大人都不知道,我要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也对不住他这么多天的照顾。”
李璟嘴角浮起一抹笑,道:“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昨晚我模仿着你的字迹,写了一封信给周大人。信上向周大人说明,你因为与我交谈,思乡心切,于是便学着晋朝张翰的莼鲈之思,辞官回家去了。”
我一个激动,差点扑上去把李璟掐死:“你个**!周大人前几日才给了我一个司户参军当当,虽然就是个小八品,可它至少是个官,你就这么给我辞了!”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等你在成都再待上几天,就明白了还是家里头好。”李璟懒懒地应,从李长风手中接过一套女子的衣裙,道,“衣服换上,我们准备启程。”
他一个旋身,人便出了房间。李长风把门关上,朝我眨眨眼,窃笑道:“你慢慢换。”
我极其不情愿的换上这身粉色的衣裾,随手绾了个简单的发髻,反正我没有毓秀那么巧的手,梳不来好看的头发。我向前走了几步,打开门来。
李长风在门口抱了剑,噗嗤一声笑出来:“粉衣佳人,语笑嫣然。夏姑娘,你这若是不走路,还真有那么几分味道。”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颇为不好意思地笑道:“男装穿久了,一下子换回女装,还真是不习惯。”
李璟闻声回过头来,打趣道:“你原来穿着女装,我也没看出半分小女儿家的情态。”他转身对着李长风吩咐:“我这一去好几天,若是有些什么事你处理不好的,只管飞鸽传书给我。
李璟领着我来到后门外。我东张西望,除了满地的落花,却再也没找到其它。我一扬眉,试探地问道:“李大人,我们不坐马车吗?”
“马车?你当是状元返乡,让你高头大马、敲锣打鼓地回去?”李璟一声嗤笑,“蜀地多山匪,我们回临邛必定要过山路。马车如此张扬,你就不怕被打劫?”
“可是除了山匪还有老虎啊蛇啊之类的,李白都说了,磨牙吮血,杀人如麻!”我想起那日遇到的山虎,做出一个极凶的表情,“你怕山匪不怕这些?”
李璟回过头来,淡淡地瞥了我一眼,道:“有我在,怕什么?”
我心中莫名地一动,突然想起几年前的夏天。
那时候我午睡刚醒,便被李璟拉着起来。我揉了揉眼睛,坐在凉席上,颇不耐烦道:“大中午的,你不睡觉做什么?”
“我想去鬼屋。”
我听他这话,猛然打了一个激灵,人立马清醒了过来,诧异地问:“你说什么?”
鬼屋是村里头西边一座废弃的屋子。那屋子已经将近了二十年没人居住,听村里的老人说,原来住在这里的人家死得十分诡异,故而死后阴魂久久不肯散去,半夜里常常发出恐怖的声音,或哭或笑。但是不论是我和李璟,还是夏子陵和毓秀,我们谁都没有真正仔细地去瞧过。不过我就是想想,也觉得脊梁骨发凉。万一……真有那不干净的东西,被我们遇上了,只怕是逃也逃不掉。
李璟向来不是好事的人,怎么会想到去鬼屋?我狐疑地看向他,只见他涨红了小脸,咬牙切齿地向我叙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也不过是因为他长得好,小姑娘家们喜欢他,村里头其它男孩子看不过去,但是李璟常年习武,他们又打不过他,这才挑衅地提出了让他去鬼屋,否则李璟就是怯懦,以后每次见到他们就得恭恭敬敬地叫声大哥。李璟的性子我也清楚,平日里他根本就懒得理他们,但他虽不爱挑事,却也不怕事,尤其是此等涉及尊严的大事,就格外激起了他的好胜心。说白了,还是因为太年轻,招架不住激将法。
我抬头瞥了眼他坚定的眼神,心中七上八下。虽然平时和李璟交好,但是这种‘关乎性命’的事,当时的我未必肯陪着他冒险……我沉吟一番,道:“这些人骂的是你,我若是和你一起去了,他们多半会说你心里害怕,所以才要我罩着你。”
李璟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心知我分明就是不想去。他眼睛转了两圈,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其实我喊你去也是为了你好。那群人说我的同时,还连带你一起骂了一通!”
他这招很奏效,我立马拍了桌子:“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不过就是一个纸老虎,平日里看着凶巴巴的,实则和我一样,没个真本事,”李璟顿了一下,慢悠悠道,“估计连鬼屋都不敢去。”
我顿时怒气滔天:“谁说我没胆子去!李璟,今晚我同你一起去!”
我记得当时李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笑。后来这事过了很久,我才想通,这话完全就是李璟自己编出来激我去鬼屋的。毕竟平时我再怎么欺负那些小孩,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这就是打小就欺负他们的好处——被欺负惯了就没有反抗的想法了,所以他们哪有胆子在背后这般挑衅我。
后来那天晚上我如约同李璟一起去了鬼屋,不幸的是确实遇到了些麻烦。我面对着漫天飞舞的招魂幡,哭着号着直接抱住了李璟的腰。我感觉得到他也怕,却依然倔犟着挺起身来,哆嗦道:“怕什么?我在!”
在周围诡异的哀嚎声和我的哭喊声中,李璟一边带着我这个拖油瓶,一边同招魂幡奋战。最后还是夏子陵半夜起身时发现我人不见了,一路寻来了鬼屋。看见夏子陵的那一刻,我没抑制住心中的激动,直直地倒在他怀里。
因为这事,我在家中的床上病怏怏地躺了一个多月。但其实那些招魂幡,和那个看似诡异的鬼屋,也只不过是附近村里乞丐为了藏身搞出来的把戏。这事过后,我和李璟没少被夏子陵嘲笑蠢。
“那些人叫你们去你们就去,你们怎就不问问他们有没有胆子去呢?”
想到这里,我嘴角勾起一个笑,跟在李璟身后渐渐出了成都。
当时果然还是年少轻狂,不知事,不怕事,既不知道缘由,也不考虑后果。也许这就是那个年纪最真实的模样。我抬眼看向走在前面这个身形挺拔、气宇轩昂的少年郎,如今他也必须在朝廷上独当一面。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朝堂上面对的是哪些“招魂幡”,但我想,我应该信他的。毕竟从小到大,我没有见他怕过什么。不论是身后追着我们嗡嗡飞的被捅窝的马蜂,还是那晚看起来及其邪门的招魂幡,甚至于如今他要面对的人心难测,他都是不怕的。
我突然就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