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与我不同,他若是真的要做一件事,必定是极其果断。所以我与他清晨出发,没到中午就上了山路。也是奇了怪了,这一路走得顺畅至极,既没有山虎长蛇,也不见来捣乱的山匪。日至山头,我站在山头上便看见了小村庄的模样。几个月前,我还特别决绝地离开此处,如今故地重游,也是感慨良多。
李璟看着山下绿油油的一片,叹道:“这稻子长势甚好,芒种已过,农家此刻倒是闲着。”
“是啊,”我应和道,“我哥这会也不用弄得像个小老头一样,戴着草帽去田里瞎忙活了。如今毓秀有孕,他能抽空去陪陪了。”
“毓秀有孕?”李璟转过身来,疑惑道,“怎也不听你提起过?”
我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就是很想呛他道:“又不是你家事。”
李璟被我一冲,只微微摇了摇头,岔开了话头:“虽说村庄已近在眼前,却也还有些距离。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要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家里。”
回到家里?我抬眼看向他,暗自苦笑。他真的当过这里是家吗?
当那熟悉的篱笆出现在面前时,我的眼中竟是模糊了。这个地方,虽说不是什么金屋玉宇,却足以令我日思夜想。夏子陵就站在平时打水的井旁,数日不见,却消瘦了许多。
我讷讷地走过去,目光躲躲闪闪,开口道:“哥,我……”我后面的话尚未说出口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便扬手给了我一记耳光。那么清脆的耳光,清晰地传到我耳中,我却笑了。离家出走多日的小孩,回到家中必定是要挨好一顿胖揍,如今夏子陵既然肯动手揍我,这一页也算是翻篇了。
果然,他瞥了我一眼,冷淡道:“进来吃饭。”自己转身招呼毓秀摆碗筷。
我同李璟相视一笑,欢欢喜喜地进了屋。
不同于成都城饭馆中那些精致的山珍海味,摆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些粗茶淡饭。我抬眼看向李璟,他倒是吃得津津有味。毓秀笑得合不拢嘴,连连问道:“如何?吃惯了成都那些达官贵人们的饭局,还是家里这饭菜亲切些吧?”
李璟一边接受着毓秀夹来的菜,一边夸赞道:“一年不见,嫂嫂的厨艺是愈发精进了,成都城里那些厨子哪能与你相比。”
我只觉得聒噪,瞪了一眼毓秀,道:“他家都不在这里,这饭菜怎么就亲切了?你们的说辞倒是一个比一个强!”
“他家在不在这里我不知道,我只清楚你一辞家便是音讯全无,全然没有把这里当成自家。”夏子陵用筷子打了打我的碗,接过话茬道,“吃饭。”
我闭了嘴,低下头来默默地扒了几口饭。李璟不动声色地夹了棵青菜到我碗里,这人素来坏的很,明知我不爱吃非得要逼着我。我不做声响地塞进嘴里,便听得他开口:“听熙儿说,毓秀嫂嫂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李璟在此先恭喜二位!”
夏子陵闻声,举起杯子,以茶代酒一饮下肚,笑道:“你我兄弟,这般客套太过见外!”
毓秀则笑道:“李璟你可别只顾着恭喜他人,你自己也是将至弱冠之年,还不娶妻……”
在我看来,她这分明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从下面不动声色地掐了她一把,她会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立马乖乖地闭嘴。李璟干笑两声,道:“我听人说,女人孕期是挺辛苦的,嫂嫂不免要遭罪些。”
毓秀笑着抚摸着自己稍稍凸起的小腹,应道:“确实。想当年母亲怀上我阿弟时,可没少受苦楚。”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甚欢。我听着李璟的声音,只觉得心中更加苦闷,便低下头来,一声不吭地吃菜。
一转眼夜幕降临,毓秀瞅着满桌子的狼藉,收拾收拾便要去洗碗,夏子陵一向是个疼老婆的,跟着她一同去了厨房。我轻叹一声,孤家寡人的一个,搬着小木凳坐到外面。
漫天繁星,就像我决定离开家的那天夜晚。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草丛中不乏些泛着绿光的萤火虫,有一只还挺大胆的飞到我的肩膀上来。我嘴角一弯,伸出手来就要去捉住它,不料这小东西机灵得很,谅我再敏捷,也只是扑了个空。那点点烁烁的小精灵转瞬即逝,把我的目光引向院子中的其他地方。这屋子坐北朝南,低矮的篱笆,茅草铺盖的屋顶。院子里有一条小路直通里堂,颇有些“三径”的意味在里头。院子东南角种了棵桑树,平日那些乱窜的鸡最喜爱去那边乘凉。屋子里里外外都很简陋,我这才想起来,当年我家遇难之后,夏子陵很有头脑地坚信越危险的地方越是敌家想不到的,于是在奔波中便直接带着我从临邛城中去了乡下。当时夏子陵只与我相依为命,村里有些老人们看着我和他甚是可怜,便花了几天的功夫带着我哥建了这屋子。如今那些老人有的已经去世了,这屋子却在我和我哥的修修补补下一直存活至今,甚至还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觉。我想,这样的家,毕竟护了我这么多年,再给一次机会,打死我也不离开了。
我想得出神,有蚊子在耳边嗡嗡作响也浑然不知,知道手背上被蛰了一下,痛意传来才挥手驱赶这些罪魁祸首。屋里有人轻笑一声,迈着步子走到我身边来。
李璟一边拿着蒲扇坐到我身边的水井口,一边笑道:“你还真是倔,宁愿在外头喂蚊子,也不知进屋子来。”
“我心知这群蚊子肚子饿了许久,大发慈悲自愿给它们奉上晚餐!”我抬头对上李璟一脸无奈的笑,指了指他手中的蒲扇,打趣道,“你再穿上宽袍大袖,像孔明。”
“是吗?”他微微一笑,学着古书中诸葛亮的模样,似是羽扇纶巾,面对百万雄狮,轻轻摇了摇手中的白羽扇,淡淡道:“审天地之道,察众人之心。”
只可惜了,当今大蜀并非当年蜀国,而李璟也并非孔明,他手中的更是蒲扇而非白羽扇。其实他若真是不幸处于三国局势之中,我倒希望他可以是贾诩,年少时隐藏锋芒,等到了天下争霸时尽显智慧、随机应变,老了还能功成身退,得一善终。不似孔明,虽是神机妙算得后世隆宠,晚年却凄惨不复从前,最终病逝五丈原。
想到这里,我开口问:“李璟,你毕生所求,究竟为何?”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方正色道:“国泰民安,海晏河清。”
当真是好志向。我想,眼前这个少年郎,于一年前的科举中一举拔下头筹,登堂入室,他与陛下大抵是志向相同,一见如故,于是他拼尽全力为他做事,陛下也就百般宠信于他。
我往他那边挪了几寸,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如今朝中各派势力错综复杂,据我所知,太子虽为储君正派,却不得陛下欢心。倒是郑王王衍,排行最末,但陛下却尤其地疼爱,其生母徐氏甚得恩宠,陛下若何时改了心意,废立太子,这位郑王殿下倒是匹黑马。那边的豳王信王陛下也都是看好的,毕竟一个长的像他一个性子像他。这么一圈看下来,太子除了年纪占优势,哪哪都不占优势。你站在太子这一方,不知有几分胜算?”
“太子就算不得宠,可始终也是陛下亲自下昭正儿八经封的,就算是改立,用需要个理由。”李璟说出这番话后,沉吟片刻,才发觉其中的不对劲,皱眉轻声呵斥道,“陛下尚且康健,你不要妄自揣测圣意。”
我无视他的话,接着在地上的三阵图上指指点点:“这个郑王确实不容小觑,背后撑腰的除了大徐妃娘娘,还有大宦官宋光嗣,如此一来,不仅是太子殿下,连其他诸位王也显得甚是被动……”
我话还没讲完,便听得夏子陵在门口凉飕飕道:“好一副见解独到的时局图!不知你平日里住的是什么府邸,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竟还有心思管这些个家国大事?”
夏子陵什么时候来的……我心中暗自叫苦,正踌躇着说些什么,李璟却先我一步调笑道:“子陵兄可不要小看了这位大人,昔日太公望中寿之年仍闲居在家,怎么就不允许我们夏大人议论国事了?”他明里暗里嘲笑了我一番,才向夏子陵一作揖,“我明日一早便走,先去收拾收拾,失陪。”
夏子陵回礼:“快去吧。”
他真的是忙坏了,今日回来,明天便走。我看着他进屋,夏子陵一声轻叹,拍了我一下挪了竹椅子坐到我旁边,问道:“你总盼着去成都去成都,现在如愿了,你可否告诉我,成都一游,感觉如何?”
我托着腮,黄崇嘏、周律、孟瀚、周庠,他们从我的脑海中一一掠过,方忿忿道:“纨绔杀人,清官平案,似乎在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暗流涌动,而不知情的读书人却还是一门心思地盼着钻到里头去。实在是一言难尽,还是家里好!”
夏子陵一笑:“看来此番倒让你见识了不少。”
“是啊。”我抬头看向那一轮明月,道,“我第一回看着有人死在我怀里,第一回参加科举,我还被人踹下水蹲了趟大牢。”
夏子陵轻轻抚了抚我的头发,略带些宠溺地问道:“吃了不少苦?”
“也不尽然,起码我也遇到了很多好心人。”我的脑海中迅速浮现了周庠和赵老头的脸。“但是想我从小除了家里出事那一次,何曾受过这么多气。不过我们的州官周大人倒是很喜欢我,总说着要我好好磨练,仔细一琢磨还有要提拔我的意思在里头,我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想来有些惭愧。”
夏子陵用蒲扇轻轻替我驱逐开那几只蚊虫,语气却淡了下来,“熙儿,不论你此生有何等凌云壮志,我也只是想要你平平安安罢了。古人云,士农工商,那成都确实是蜀国权贵云集,实则却是个是非之地,棋错一步,万劫不复,倒不如在这临邛的乡下种种地来得安心。”
确实,成都城中尔虞我诈,是个危险的地方,我总是觉得差一点点就卷入了孟瀚的权利网中……只是我至今尚未想通,这孟瀚与我也不过数面之缘,怎感觉他就是要纠缠不清?莫非我把“我夏言熙有才得很”几个大字写在了脸上?我回过神来,道:“哥,你和李璟不天天称兄道弟的,既然这成都不好,为何不阻止他些?”
夏子陵一愣,轻笑道:“你以为,这些事李璟自己会看不清吗?他曾经与我探讨过他家族谱,据说家里头是李唐皇室的后裔,只是从高祖李渊那会就是旁系。说白了,如今破碎的九州原来是大唐的天下,是李姓的江山,北边李克用原本姓朱邪,后来都非得说自己姓李,他图什么?不过就是想向天下人证明他是个正统。如今世道太乱,李璟和他的父亲向来忠贞,并无称霸一方的意向,否则早打着李唐皇室的旗号起兵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比我会投胎而已!”我模仿着那日那几个朝官的语气幽幽道,“亏得我以前还开玩笑地问过他,和李唐皇室可是有关系,他骗我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夏子陵笑得愈欢,道:“人家那是低调做人。不过嘛,是有关系,但关系不太大。从高祖那会便是远亲,到他这一辈,八竿子都不一定打得着。”
我怨声载道了好一会,才靠着夏子陵的肩膀道:“从今往后,我哪都不去了,就在家陪着你。”一想到毓秀微微凸起的小腹,我便是按耐不住的激动,“等到小侄子出世,我便教他识文断字和护身的法子,当这尧村里头能文能武的老大!”
夏子陵笑着拍拍我的手,做出一副苦着脸的样子:“若是个姑娘家,跟着你这么一厮混,岂不是也要成了老姑娘还嫁不出去?”
“你就不能别老揪着这个事不放!”
夏虫寂寞地叫着,似乎要把生命都留在这个夜晚。我呢,我想守在这里,守着夏子陵和毓秀和我的小侄子,还守着和李璟曾经度过的那些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