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时,屋子里一片漆黑。我偏过头去,月亮依旧孤零零地挂在夜幕中,只是与睡之前的位置大有不同。仍然是半夜三更,我却从躺在床上那刻起就没真正入睡过。总觉得是这些草丛里的虫子和我过不去,没完没了地叫。我披衣而起,将熄灭的油灯又重新点燃起来。
一想到那人明日就走,我根本睡不着。
轻轻打开房门,可因为是木门的缘故,依然沙哑地发出一声“吱吖”。月光下有人挺身而立,闻声有些诧异地回头。李璟手上端着一杯茶,正偏过头来看着我。我上前两步,问道:“大晚上的,还不睡,难道是房间睡不惯?”说到后半句时,我故意带了些讽刺的意味在里头。
“不是,睡不着,我明日便走了,想再看看这里。”他压低声音,抿了一口茶,“你不也是,难不成是睡惯了州衙里的厢房?”
我果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忿道:“当然不是,一想到你明日要走,想你想得睡不着不行啊。”
屋子里头夏子陵似乎是翻了个身。
李璟低下头来,淡淡一笑,道:“那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想我估计是傻了,竟然就点了点头。天知道,我自小听了不少鬼啊怪啊的故事,很是怕天黑,平日里走夜路心里更是吓得不行。如今万家灯火都已经安歇,四下除了虫鸣声便是一片寂静。大半夜的,要真是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岂非逃也逃不掉?李璟回房提了一盏灯笼出来,顿时前路明亮的不少。我抽着嘴角笑了一笑,也是,有这个习武多年的人在我怕什么!
李璟闻声,回过头来好笑地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们俩真是情致高雅,大晚上的不睡觉,竟有心思出门,不知道情况的以为我们要出门干什么呢!”说完这话,我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立马改了口,“不知道我俩要出门做什么坏事。”想想还是不对,却已说不出下文来。这回换成李璟嗤笑,一声不吭地提着灯笼配合着我的步子往前走。
月明星稀,伴有小路上细微的走路声,我觉得有些诡异,往李璟那边靠了靠,七上八下的心顿时安宁下来不少。其实这种夜路以前也并非没有走过,那时候我贪玩,常常拉着他去了邻村直到很晚才回来,毕竟有他在,夏子陵还是比较放心。但今日我心中总归是不太平,总觉得今晚会有什么要发生似的,果然是在成都待了一段时间遇到的事多,人都变得疑神疑鬼了许多。一路上李璟兴许也是有心事,并不多话,不知不觉的,我二人已经走到了村口。
这里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尧村”两个大字,旁边有一棵很大的树,据说是菩提树。传说中,佛祖释迦摩尼是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的,故而这生存了上百年的菩提树在村民们的心中就多了些神圣的意味在里头。自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天,便发现村中常常会有些善男信女将红菱系挂在菩提树上,以此来寻求美好的姻缘。故而,这树不知什么时候又成了祈求爱情的许愿树。
如今处处都灭了灯,只有这菩提树周围还有些光亮。在菩提树的不远处,是一个简单的香火台,那里是奉香的地方,一年到头都有往来的人,现在亮着微弱的灯光是人们奉香过后余灰中的火苗子。香火台的旁边放着一大把红菱。
我停下脚步来,示意李璟过去。他点点头,提着灯笼走近。我抬头看去,那菩提树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想必快要活成精了。
我问李璟:“要不然我们也去系个红菱?”
“现在?”他张望了一下四周,好奇道,“这大晚上的,不太适合做这风雅之事吧?”
我嘴一撇,忧伤道:“明日你一走又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现在不做这事,还指望着你日后特地回来向这菩提树求姻缘?”
大概是懒得跟我拗,他那头一声重重的叹息,走了几步去向香火台旁拿红菱。我和他一人一条红菱,向那参天古树拜了一拜,虔诚地合上眼。
那我就希望他以后娶的夫人是个大家闺秀,不会欺负他的那种,毕竟他以前说过不想娶我这种凶巴巴的。
我睁开眼,问道:“你许的什么愿?”
他一脸神叨叨:“既然是愿望,说出来不就不灵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可是求姻缘的,你不是又许了什么‘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之类的愿望吧?”
“不是。”他笑得很是谦和,“你别猜了,猜中了就不好了。”
我将手中的红菱递给他,恳求道:“你帮我挂上去,越高越好,最好挂到树顶,这样佛祖才能看得见我的愿望。”
“你的意思是要我爬到树顶去?你怎么不直接让我上天去?”他一脸无辜,道,“省省吧,我可没这力气。心诚则灵,只要你日后多多行善积德,不去村子里头当恶霸,佛祖铁定助你达成愿望。”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了从前在村里耀武扬威的情景,尤其都还是当着他的面。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把红菱往他手里胡乱一塞,别扭道:“你看着挂,尽量挂得高一些。”
他哼了两声,我将地上的灯笼提起来,仔细地替他照好了。他踮起脚来,把一根粗壮的枝条稍稍压低,然后将两条红绫轻轻地系上去。嗯……是系在一起的,在晚风摇曳中,两条红绫时不时的挨在一起,就像两个风里雨里相依偎的人。是啊,将来他还有多少艰难的路要走,可惜我不再是能陪着他走下去的那个人,日后他身边总要有佳人相伴,红袖添香。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很难过很难过,想要哭出来的那种难过。
“李璟,我想抱你一下。”
终于不再是喝醉酒装傻充愣抱住他,而是大大方方说出来。反正过了今晚,便是山高水长,我和他大抵也不再会有见面的机会。既然如此,无耻一下又如何。
他似乎是愣了很久,半晌才将眼睛从我身上挪开,看向旁边的香火台。他身子微微前倾,张开双臂来轻轻抱住我。他的动作很僵,就像我第一次耍酒疯抱住他时一样僵。
“李璟,”我突然开口问,“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还没怎么想过。你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反问我,我却感觉到他搂着我的动作放松下来,我便使劲抱了他一下,顿时他又僵住了。我暗自笑了笑,应道:“我啊,我还能嫁什么样的,自然是能种田,力气大,会犁地的呗。”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提醒道:“犁地让老牛来就好了。”
我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便不再讲话。天知道我此刻有多难过,就是明天,我抱着的这个人,他就要走了,往后余生漫长,他所有的温柔和关怀都会给另一个人。而我呢,在这个一切往事开始的小山庄里生、老、病、死,何其痛苦,除非放下,便是无止境的相思。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法痛痛快快地告诉他,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他,尽管他一直也都知道。
“熙儿,”他轻声地唤我,“你以后别再说我不恋家了,我一直将这里当成家。八岁前我对成都的记忆其实少得可怜,八岁之后我来了尧村,和你们一起生活了十年,这才是我人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光。成都城里头除却我爹,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虽然这么久了乡音未改,但有时候走在街上看到这成都城行人步履匆匆,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异乡人。能让我歇脚休息的地方有很多,但是能称之为家的有归属感的地方,只有这里。”
他一下子说了很多,大概是在责怪我总是说他没把这里当成家吧,仔细听听,还有那么些委屈的意思在里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成都人,回到家了总该如鱼得水,却从未料得他竟然在成都也会有“异乡人”的感觉。
我暗自下了决心,以后他的那间屋子,我没事就去打扫打扫,不然等到他哪日一时兴起想要回家来,却发现他的屋子被荒废太久都蒙上了灰,或者直接被他人占去了,心里头该有多失落。
其实,他去成都后的这一年里,我时常去他屋子里头待着,什么也不做,但是只要一进这个屋子里,我就感觉到他好像还住在这里似的。所以这一年里我虽然没有刻意打扫过他的屋子,但他的屋子一直没什么灰尘。
大概是看我长久没说话,李璟看了一眼地上已经燃了一半多的灯芯,缓缓放开我,道:“还是快回去吧,不然等下灯燃完,我们可就得摸黑回去。再说,我也还是得睡一会,否则明天一早还真起不来。”
若是起不来,那可再好不过了。我心中虽然这样想,却还是十分乖巧地随他一起往回去的路走。此时离家已经不远了,很默契的,我们和同是提着灯笼出门的夏子陵撞个正着,想也不用,他铁定是来找我和李璟的,就像几年前我们去鬼屋时一样。想到这里,我心中不免还升起一阵暖意。
夏子陵颇为无语地看着我二人:“你俩属的是夜猫子?怎地就喜欢夜晚偷偷摸摸地出来。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我僵着脖子道:“你管我们的。”
李璟却是一言不发,双目注视着前方,看了许久面上突然露出一丝诧异,指着我家的方向大声道:“火!”我和夏子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我们视为桃花源的小院,正被熊熊烈火吞噬着。夏子陵喃喃道:“怎么会失火……毓秀……”他拔腿就往家跑去。
李璟眉头一皱,赶上夏子陵的步伐。
一片火海满天横流,浓烟从火海中不断冒出,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我的头剧烈地疼起来,提起灯笼来想往前走,脚下却一个步伐也迈不开。
自那日在赵老头家的大火中逃出来以后,我似乎对这样大片的火有很大的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