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那个特别好心的锦衣公子丢给我和黄崇嘏一袋银子,我们就在成都城里头过上了安逸的日子。安逸的日子总是过的很快,再过两日就是黄崇嘏科举的日子。所以,这小子就像是疯了似的,没完没了地读圣贤书。
我推门而入的时候,黄崇嘏正捧了本《老子》。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我直接拿开他的书,笑着道:“黄大人,你再这样窝在客栈里,人可就成呆子了!”
他连忙去抢我手中的书,沮丧着脸道:“夏姐姐,你快把书还给我!这几日我翻了翻先秦诸子们的著书,才发现还有那么多未曾吃透的。要是帖经和墨义考上了,那可就不得了了!”
当我不知道似的,它那本《老子》都拿倒了!其实他已经温习得很好了,只是过于在乎过于紧张罢了。
“你现在看没用的,越看不会的越多,到最后,你就累死吧!”我轻轻翻开《老子》,略有些挑衅道,“你若是听我的话,这几日吃好玩好休息好,我保证你能出现在榜单上!”
黄崇嘏十分不信任地瞅了我一眼,然后“切”地一声翻开了《论语》。
我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于是信誓旦旦告诉他:“因为过几日科举,陛下特地恩准今晚取消宵禁,城里头能放孔明灯祈福,你要不要去看看热闹啊?你放个好看点的灯,说不定老天爷一高兴,就保佑你成了第一名呢?”
他的眼皮抬了一下,却依然当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得出来有点心动。
“老天爷不会保佑科举之前还在游玩的学子!”
我知道他正在去与不去之间徘徊。
“可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唐朝武则天女皇当政时,曾雷厉风行地对科举制进行改革,其中就有一项要求考生‘相貌魁梧’,由此可见,历朝皇帝对科举考生的长相还是颇为重视的。巧了,咱们这位陛下书读的也少,你若有幸进入得他召见,恰好你这几日因为读书过于劳累,显得面容憔悴,说不定陛下对你印象就不好了!觉得你这人瘦瘦小小也就罢了,还面黄肌瘦,怕不是有什么病……”
我觉得我说得句句有理,应当令黄崇嘏受益匪浅。他啪的一声放下书,淡淡道:“莫说了,我随你去。”
我拍了拍手,欢快道:“好的,一会我来找你。”
我刚转过身来,便听见黄崇嘏小声嘀咕:“难怪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为了让他考的好点,我忍着!
我回到房间里,换上今日新买的衣服,布条束发,镜子里俨然是个粗布短衣的男子,若是再贴个胡子……算了,看起来太猥琐了,不贴。打开房门,黄崇嘏已收拾得清爽,整装待发了。这小子,嘴上说着不情愿,实际上比我劲头还大,毕竟这个年纪的男娃儿,鲜少有不爱玩的。
黄崇嘏一脸诧异地看向我,把我从上到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夏姐姐,你怎么……”
我微微昂起下巴:“怎么样,我是不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是啊……”黄崇嘏笑出了几分无奈,“你本来言行举止就不像个女的,如此一来,完完全全就是个男人了!”
我今日心情好,不与他计较,反倒和颜悦色地问他:“你想先去哪?”
他凝思想了一会,方道:“这放孔明灯嘛,我们首先得去买灯啊。”
街市上热闹纷繁,本不是夜里该出现的景象。十里长街一片火树银花,叫卖灯笼的声音此起彼伏,往来行人不绝如缕。
黄崇嘏轻轻吟道:“上路笙歌满,春城刻漏长。游人多昼日,明月让灯光。”
“你这才华还用得着看书?人家王维大诗人的诗你背的多顺啊。”我笑道,“你看,这热闹得都赶得上元宵节灯会了。”
“对啊,原来集市都必须要按时开市闭市。”
“如今还不是为了你们这些考生破了规矩,陛下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说来也是盼着你们这些人将来为国效力,早早结束了这乱……”我话还没讲完,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成都城真够小的,我出来放个孔明灯也能遇到他!前几日这人才一本正经地告诉别人有很多公事要处理,今日就有空来逛灯会了……我揪住黄崇嘏的肩膀,努力压住自己的气息:“借我躲一躲!”
“你又看见了你心上……朋友?”黄崇嘏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称赞道,“果然是一表人才!我打小就很少见这种公子哥儿,比我们那村长的儿子还要好看上几分。”
废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一表人才。
黄崇嘏抖抖肩膀,好奇道:“你不辞幸苦地来到成都不就是为了找他,如今怎么却唯唯诺诺的?”
“小屁孩你懂什么……”我正准备好好说教黄崇嘏一番,叫他别老管我的闲事,不然他说一次我就心烦意乱一次!谁料这小子一声惨叫:“有贼!夏姐姐,我们的钱袋没了!”
人群中有一人鬼鬼祟祟地离开,很快就凭借着熙熙攘攘看灯的长街隐匿于人群之中,我大吼一声:“别跑!”
来不及细想,我一边大喊“有小贼”,一边对黄崇嘏丢下一句“在原地等我”,自己则挤着人群,急急地寻找那人的踪迹。黄崇嘏那单薄的小身子板,我是不指望着他将钱袋寻回。要说那些银子丢了倒不是大事,只是黄崇嘏科举考试的凭据在钱袋里,丢了就没法考试。这该死的小贼,偷什么也不能偷这个呀!我追了小贼好几条街,最终他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揪住。我气喘吁吁地赶到,那男人揪着小贼的耳朵,有些戏谑地看了看我,又看了小贼:“跑什么呀这么急?”
我来不及缓劲,生怕这男人把小贼放跑,赶紧朝男人解释:“他偷我钱袋!”
小贼一个劲地求饶:“两位大人我错了,我是这次来考试的学生……我家中实在太穷了,我没银子来支撑在锦城的生活费。求你们放过我吧,若是被抓去官府,我就完蛋了!”
那男人看了看小贼,突然笑了:“若是这次来考试的考生都如同你这般,大蜀就完蛋了。”他揪着小贼就走,惹得小贼连连哀嚎:“别啊大人,别把我送去官府!”
我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似乎突然有哪根心弦被触动,追上那男人的步伐,道:“你别把他送去官府啦!他可能就是一时糊涂嘛!”
男人回过头来,静静地打量着我,借着灯光,我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有一道很深的疤,却并不显得可怖。他挑挑眉,然后把小贼往地上一丢:“关我屁事。”他没多看我们一眼,转了个身径直离去。
也不是生气吧……他确实就是很平淡的、冷漠的离开了。
我护着钱袋,离那小贼几步远,大声道:“你以后别偷了!”然后拔腿飞快地跑了。
我凭着印象寻找回去的路。实话说,我心中有些后怕了,若是今天遇到的人是偷窃中的老手呢?若这人手中有刀呢?若是这刀直接刺向我呢?我不敢想……
有三两个行人从身旁过去,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那人可真可怜啊,怎么就非得同周公子作对?”
“是啊,看着年纪小,像是来科举的考生,还未考试就……唉,造孽哦!”
我心中一紧,心里头隐隐生出几分不好的感觉,加紧步伐回到刚才的地方。
果然,已经不见了黄崇嘏人。
我心中那种不太好的预感又加深了几分。
我转了几圈,这街市上五光十色的风景,步履不停的行人,独独没有黄崇嘏。也许是我看起来太着急,卖灯的老板前来答话:“公子,你在找人?”
“是啊,”我点了点头,着急道,“我要找的人他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不过十五岁,今天穿了白色的衣服,他刚刚就在这里,您看见他往哪去了吗?”
卖灯的老板轻叹一口气:“你啊,别找了,去替他准备后事吧,他这会只怕已经不行了。”
我一把抓住老板的胳膊,急促道:“你说什么?”
卖灯的老板又是“唉”的一声:“这本也不干他的事。我们这里的知州周庠,是个很好的好官,只可惜生了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叫周律,人称周公子……”
“这与我那位兄弟有何干系?”我急着打断道,“你快挑些紧要的说!”
“今日周公子在灯会上看中一个姑娘,本来想带回府中去。那姑娘不从,周公子就指派了随从去强虏。你这小兄弟也是个好事的,自己十八般武艺样样不会,还非得拦着人家。结果周公子一怒之下就刺了他好几剑。最后还是经过的刑部尚书李大人出来说了几句话,否则不知你那位小兄弟会被折磨成什么样。”
我恍如遭受了雷劈,脑海中一片空白,一把拉住老板,颤抖着问:“他们把我兄弟弄哪去了?”
“应当是城西的乱葬岗。”老板拍拍我的肩膀,“你快去,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这些人刚走没多久。”
我向着城西的方向一路狂奔,不知撞到了多少路上的行人。
也许是因为我知道这里是乱葬岗,故而觉得十分可怖阴森……我畏手畏脚躲在一棵树后观望,果然看见两个彪壮的汉子。我挪了几步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便寻了个草多的地方掩住自己,在静得可怕的乱葬岗,那两个汉子的声音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不知道这小子死透了没有?要是还能活,回头周公子那不好交代,”
“那要不然……咱俩再刺几刀?”
“还是你聪明!”
浑蛋!
眼看他们举起了刀,我心急如焚却又不能跑出来阻止,谁让我这个废人不会一星半点的武功。电光火石间,我心生一计,捏着嗓子,尽可能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尖细而又恐怖。
“你们两个愚蠢的凡人,还不快滚!”
两个大汉死死地愣住,却还是凶神恶煞地吼道:“是谁在装神弄鬼?”
我继续捏着嗓子道:“我是这乱葬岗无数鬼魂的化身,今夜天时地利人和都聚齐了,既然你们冲撞了我,我就要将你们全都带走!”
这两个大汉面面相觑,然后大叫一声:“原来乱葬岗闹鬼是真的!”
他们逃命似的,飞一般逃离乱葬岗。也是,手中常年沾有鲜血的人,又怎会不怕半夜的鬼!我长舒一口气,从草丛后跑出来。
我扶起黄崇嘏,看着他苍白的脸,硬生生急出了眼泪。
“黄崇嘏?你快醒醒!你不会真的死了吧……这么弱的命你怎么去当官啊!你别让我看不起你!”
我晃了半天,他总算有了些反应。
有反应就好,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能被治好!
他朝我狡黠一笑,不同于往日的是,这时的他笑起来更加苍白。“傻姐姐……就刺了几下而已,哪能死得那么早……不过……不过我确实撑不住了……刚刚我都快过去了……你非得……非得把我晃醒……”
“别胡说!我这就带你去城里找大夫,不就是被刺了几刀,你一个男人给我挺住!”我说着,就要扛着他走,他却轻轻扯住我的袖子。
“别费力气了……你看,地上那一滩血都是我的……我时间不多了,你陪我……再讲讲话。”
“讲哪门子话啊!”我哭破了音,“咱们去治病好不好!”
他却只是摇头,很认真地看我。我无奈,将他抱在怀里,眼泪却已经流得不行。他说:“姐姐,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去帮那姑娘?因为她真的……和阿敏长得好像啊……我看得乱了神,就……”
“你这个**!你那天信誓旦旦,怎么讲的,结果呢?”
黄崇嘏无力地笑了笑,“好姐姐,你明明这么善良,不要总是这么凶,否则你那个心上人就真的不要你了……”
“你操哪门子心!”我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狠狠道,“你有能耐就给我活下来!”
“来不及啦……”他的声音越来越虚弱,“好姐姐,我是临邛瑞家村人,你记得替我看看我娘,我来了锦城后就她一个人在家,我们家三个儿子,大哥二哥已经没了,我……你一定要好好安慰她,叫她别为我这个……不肖子孙难过……”
我拼了命地点头。
他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我照顾我,祝你……此生平安喜乐……”
黄崇嘏的手渐渐冰冷,我静静地抱着他,泪迹被乱葬岗的风渐渐吹干,直到月上树梢,直到曙光乍现。
这遍地的曝尸我不怕。
比鬼魂还可怕的是民声载道的乱世,比乱世更可怕的是那些草菅人命的富贵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