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客栈时,已经是次日下午。我将黄崇嘏葬在了城西的一片绿荫下,用了块木板郑重地刻上“兄弟黄崇嘏之墓”。虽然我知道,也许这块像模像样的墓碑不久以后就会被野兽或者人们毁去,正如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终究归为一抔黄土。
客栈内人倒是多,一个个面带喜色,不见忧愁。也是,不论世道如何变迁,他***子总是还要过的。
我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只听见旁边两个大汉正议论着。
“你可知道昨日周公子又犯事了?”
“这还哪是什么新鲜事啊,周公子歇个几天不犯事估计心里面要闷得慌!据说那被杀死的还是今年要来科举的。”
“可惜呐,年纪轻轻地……”
我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继续听着隔壁桌的动静。
“不过这李尚书当真是个好官啊,当时周公子杀了人不够,还要惹事情,幸好被他拦了下来。”
我将茶杯轻轻搁在桌子上,问那两人:“兄台,请问李尚书是否就是去年科举第一名李璟?”
一人应道:“正是。”
另一人却急忙道:“哎呦兄弟啊,这朝中官员的名讳岂是我等平民百姓可以叫的。你这声音啊,放低着些!”
呵……果然是富贵之家,哪哪都比我等刁民要讲究。
“朝中官员都是官官相护,”我把玩着空的茶杯,忿忿道,“就算是李尚书,又如何会我们这些平民百姓撑腰?”
一个大汉噗嗤一声笑出来,拍着我的肩膀道:“兄弟啊,你从哪个深山老林里头来的?李尚书的为人咱们成都百姓可是有目共睹。”
我哼了一声,郁郁道:“即是如此,那周公子作恶多端,为何时至今日也不见那周公子被关进大牢斩首示众?”
那大汉轻蔑一笑:“你以为,这周公子在锦城中胡作非为会没有后台?他那亲爹是个好官,曾助得陛下打下大汉半壁江山,却也心疼儿子的主。他早些年有个大儿子,名为凤羽,年纪轻轻便得了大唐王朝末年的状元,可惜啊,天妒英才,凤羽公子英年早逝,周大人这才又生了现在的周公子。老来得子依然是宠着多些,从小到大这不就给宠坏了。周公子犯下的这些罪行,死一百回都不够了,周大人哪能秉公处理啊?另一头,周公子是郑王殿下的人,这就不说了,他还是宋光嗣的干儿子,谁还敢动他?宋光嗣你可知道,那是陛下身边重用的大宦官啊!听说每次各位大臣奏上去的折子,凡是对自己不利的,通通没了踪影!”
我眉头一皱:“那郑王又是什么来历?”
“郑王?那可是个主儿!”汉子压低了声音道,“他是陛下的幺子,名衍,虽然年幼,却颇受圣宠,连太子殿下也及不上他。郑王殿下的生母乃是徐妃娘娘,陛下的恩宠,那是……”他伸出了大拇指。
我会心地点点头,又问道:“那这位郑王殿下德性如何?”
汉子隐晦摇摇头,顺着话题道:“要论贤德,陛下这几个儿子都不太好,我私心以为,反倒是集王殿下一枝独秀,只可惜了集王殿下只是陛下的义子。必须要说的话,太子和豳王也还尚可,只是一个性格急躁了些,一个又性子软弱了些。”
我看向熙熙攘攘的大街,问那汉子:“如此看来,各位殿下都有自己的幕僚,那么李尚书又是事从于谁呢?”
“各位大人自然都是陛下的臣子。”汉子恭恭敬敬朝着皇城的方向拱手一拜,方道,“坊间传闻,李大人为人清高,素来不喜与朝中各大臣拉帮结派,不过同太子殿下倒是很愿意聊得来。”
我想起那晚在归云阁一群老狐狸背地里嘲讽李璟,心中莫名地担心:“那李大人这脾性,岂不是在朝中很容易招惹仇家?”
“谁敢动他啊!”那大汉一笑,长嘘口气道,“李大人的父亲是前任大将军李珣,为陛下打下这蜀地江山也算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如今虽然急流勇退,在朝中却仍然颇有威望。你是不知道,听说陛下就是故意把刑部尚书这位子给的李大人,别人不敢惹的人,他敢,别人不敢判的案,他敢。李大人本就初生牛犊,又有李家庇护,如此天降人才,陛下怎么可能放过呢?”语罢,他便自顾自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他不同于一般人家,未曾料到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一些。
我静静地打量着眼前这朴实的汉子,他与成都街头随便一个行走的人并无二样,怎地消息灵通得如同百晓生?我朝汉子一拱手:“兄弟也是见多识广,不知是否在何处任职?”
那汉子爽朗一笑:“不瞒你说,我就是个狱卒,事从于周庠大人的州衙,你估摸着也是今年来科举的,来日若是榜上有名,倒可以来周大人此处试试,他惜才得很。”
我心中泛起阵阵苦涩,要科举的人并不是我,只可惜,那人再也去不了了。
我不再多话,朝那汉子一作揖,笑道:“他日若能高中,必定与兄台把酒共话。”
锣声再次想起,这是收卷的信号。
我左手边这位仁兄十分依依不舍地将考卷交给李璟。考试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见他提笔写得一头是劲,给我一种“才思踊跃、文不加点”的错觉。当我写完时,这位仁兄就憋住了,半天写不出来一个字。我索性丢了笔,支着下巴看向他,心中默默地替他祈福……
李璟收卷的时候,又朝我打量,我索性吧试卷交给他,趴在桌子上把脸埋在袖子里假寐。
我把眼睛露出来看向锦衣公子,一个朝官模样的人给他递了一张黄色的帛布,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看样子是圣旨。
锦衣公子扬声道:“各位留步。”他将圣旨缓缓打开,“众考生接旨。”
我随着众人一起跪下,李璟则跪在最前边。我心中默默地盘算,既然宣旨的人是锦衣公子而非李璟,说明这个人的官应该比李璟的大。两人看上去没什么共同语言,所以这人应当不是太子,何况太子着的也不该是这样的衣服。
锦衣公子慢慢开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奉天承运:你们这群考生来考试一趟不容易,朕给你们安排好了食宿,你们好好考试就行了,其他的不用管。”锦衣公子念到这里,顿了顿,似乎有些绷不住。我也从未听过这般大白话的圣旨……他接着念,“朕一直喜欢你们这群读书人,只要你们是个人才,朕一定不会亏待你们。工部尚书王宗瀚宣。”
“草民(臣)接旨。”
我冷着眼看李璟和锦衣公子小心将圣旨收好,不由得埋怨道:当时我和黄崇嘏差点露宿街头时也不见陛下颁个圣旨救救急。
出门的时候,我故意走在李璟和锦衣公子后头,只见锦衣公子把头微微瞥向李璟那头,轻笑道:“本王倒是很久没见陛下亲自拟旨了,可见……”他没说完,李璟便轻轻嗯了一声,加快脚步将锦衣公子甩到身后。
要我说这李璟背后遭人非议也是活该!这般冷淡和不礼貌,换谁都得骂他!我以前倒也没发现他性子这么古怪孤僻。然而锦衣公子却不恼,只当是自讨没趣,笑了笑便也走了。
我走出国子监大门,正想着搬到考生住的地方的话,要不要把女子的衣裙全扔了永绝后患?但是和一群男人一起住,总觉得不甚安全……
前面一片喧哗,我一面往前挤,一面告诉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不要多管闲事。可是一看到那人,我的火气蹭的一下就来了。
周律那厮趾高气昂,一脚踩在一个匍匐在地的考生身上。那考生穿的不太好,看起来大概是个贫家子弟。周律一边得意地笑,一边嚣张轻挑道:“你学声狗叫给爷听听啊!”
贫家子弟就活该被这般侮辱吗?
一瞬间,恍恍惚惚地竟是将那贫家子弟认成了黄崇嘏。
我扒开人群,直勾勾盯着周律,字正腔圆地吟道:“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周律一看到我,立马丢开了被为难的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新的好玩的东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说这位……黑兄弟,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哦对啊,我还没来得及洗脸呢,多丢人啊……我瞪了他一眼,转身就想离开。周律一把拦住我的去路,吊儿郎当道:“你先别走啊,你倒是告诉我,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周围传来一片唏嘘声,带着怜悯的唏嘘声。
“糟了糟了,怕不是又得出人命!”
“这小子也是不怕死,自己非往他刀口上撞。”
……
有和事佬出面,讨好道:“他这是在夸您仪表堂堂,威风凛凛呐!”
这种**身后还有溜须拍马的人?我气不打一出来,上前一步,坚定道:“不,我就是再说你人模狗样,招摇过市!”
周律愣了一下,他的表情很明显,玩味的笑渐渐凝固,而后大怒,习惯性地就准备从腰间拔出剑来,只可惜今日科举不给配剑。他拎着我的衣襟,恶狠狠道:“你再给我说一次!”
我看着他,平静道:“我说你人模狗样,招摇过市,恶心至极。早就听闻周庠大人为官清廉,颇有政绩,谁知生出你这么个狗儿子!草菅人命,真是给周大人丢脸!”
我本不想惹事的,但又实在是忍不住,一想到黄崇嘏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我恨不得将眼前这个纨绔碎尸万段!
周律严重的怒火愈深,他的怒气从来不加掩饰,一伸手便掐着我的脖子走出好几里路,我心里暗叫不好,他这是要……掐死我?
一阵天旋地转,我还没意识过来。扑通一声,我人已经被丢进了河里。虽然我自幼在临邛乡下长大,可是我……着实不会浮水!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尽力挣扎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岸上有人呼救,而我却听见周律厉声喝止的声音。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这一生怕是要走完了……我好像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