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寻莘本来也是掐着时间找上门的，她刚才一直在诊室工作，因此脸上还戴着口罩，此刻觉得要同许老师好好谈谈，就在走道上摘了口罩，露出了那张颇有几分妖冶的年轻脸庞。
一直以来，江寻莘几乎都不会用这张脸直接去面对病人，确实显得太过轻佻稚嫩，尤其在脑外这种医生平均年龄45岁的科室，要人很难去相信她的专业能力。
可为此她却从未有过半分的困扰，包括现如今，家属差点就打上门了！
她向来对自己的能力有着非常充分且理智的认知；也不是轻易会被感情上的片面看法所左右的人。
再确切一些来说，江寻莘医生始终认为，病人如果不能接受她，纯粹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所以从病人家属来闹事再到江寻莘产生了几近崩溃和逃避的念头的这个过程中，大部分的同事都不是很懂她的心态到底产生了什么问题。
是以，就算私下里关系亲近的护士们偷偷议论，说她经不住事之类的，她也权当没听到过。
忽略了背后的议论声，江寻莘走到了科主任的办公室门口，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只见许盛坐在办公桌前敲键盘敲得投入，江寻莘也没着急，就静静站在门口等待着。
“寻莘你怎么来了？”许盛从电子病历记录之中回过神来，看着江寻莘露出了几分意外的表情，不过很快就被和善的笑容取代了，他说道：“寻莘啊进来坐，坐沙发上，陪老师我也喝杯茶。”
许盛坐在脑外科科主任的位置上也有七八年了，想当年他也只是副高级的时候，还是江寻莘本科的任课老师。
那个时候，许盛已经三十有九，头发虽然没有谢顶，眼镜却也有玻璃瓶底那么厚了。
再看看江寻莘，和他当年一样的职称，却是三十岁都还差上好几个月的年轻姑娘。作为她的老师，许盛又何尝不骄傲呢？
许盛推了推椅子站起来，一边弓着腰把电脑上的文件保存关闭，一边招呼着江寻莘不要客气，自己把泡茶的水烧上。
存好了文件，许盛走到沙发这边，上手洗起了茶具。
普洱茶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许盛慢悠悠地给江寻莘倒了一小杯茶水，说道：“尝尝，这可是好茶。”
“谢谢许老师。”见许盛这般气定神闲的，江寻莘也没有着急，十分礼貌地接过茶杯，慢慢品了口茶。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稳重的姑娘。跟着老师，晚期的病人也接触过不少。再者，和家属协商那几天，你对病人目前这个情形的看法始终都很理智。你自己也知道，并发症是概率问题，怎么最后又开始钻牛角尖了？”许盛低着头摆弄着茶具，没看向江寻莘，却缓缓说了这样的一番话。
“陈大康是他们家的顶梁柱。他们都不是帝都人士，这几年在这儿打工，男的是拆楼公司的工人，女人在学校食堂打饭，他们有一对儿女，大的才十一岁，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江寻莘提到的这个人就是那个偏瘫的病人。
因为术后并发症，也许这辈子都要在床上度过了，就算万幸还能恢复过来，也再不能去工地上做重活。
“你觉得他们很可怜？”许盛反问道。
“陈大康的情况，如果不做手术，三四年就没了。可即使做了手术，偏瘫加失语，就成了他们家的累赘。脑肿瘤手术，大概率有并发症，虽然偏瘫属于严重些的。可左右，他都支撑不起他那个家了。这场病，对他们来说是一场灾难。”
因此，从某些角度来说，那家的家属要来医院闹事，堵着科室大门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江寻莘其实并没有多怪对方。
对于她这个医生来说，术后病发症，多正常的一件事，可对于一个并不太好的家庭来说，顷刻之间天就塌了。
“你是不是觉得，医生虽然能救人，但是却让他们变惨了……或者说，是病痛让他们变得活不下去了，而你却没有办法帮助他们？”许盛看向江寻莘，眼神里充满了感慨。
医者仁心，面对陈大康妻子蛮横无理的愤怒和要求。
江寻莘其实心痛大于失望。做医生的，大多不会面对活不下去的绝望，他们四肢健全，能力强，生活条件并不差。
因此，当他们更近距离的接触到那些支离破碎的家庭时，怜悯总是多过愤怒的。
“可开刀的那个人就是我，他也有可能没有并发症的，……总归能比现在好一些。”江寻莘突然有点语无伦次。
“江寻莘你没有错，在手术台上，你没有犯了任何一个错误，如果你为着让他少一些并发症，肿瘤就不能完全切掉。你保下了他的命！”许盛提高了几分音量，听起来十分的定论无误，不容置疑。
江寻莘愣了愣，她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一时词穷。
在命运面前真的有对错吗？是死亡更可怕一点，还是以后变得穷困潦倒更可怕一些？
“许老师，如果是你呢？”半晌，江寻莘无力地问道。
“我会做出像以前一样，正确的判断。”许盛道，“对，有时候我们的病人真的很惨痛。贫穷，健康……对于其他人来说轻而易得的两件事，于他们而言就是天方夜谭。
可是能怎么办？你能说，你以后不要当医生了吗？寻莘，你也学了整整七年，当了三年的医生。医生就是这样，只要你还是，那这些生死、苦痛，你就会经历一千次，一万次。医生没有那么神，而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医生。”
许盛知道，对于年轻的江寻莘而言，这只是她职业生涯上的第一次摇晃。
医院承载了太多的悲剧，医生作为亲历者，他们能不能让自己不再陷入到那些挽救不了的苦痛之中，也是一种专业修为。
只有真正懂得苦痛，看清生死、幸或者不幸的人，才能成长为一个好医生。
“好了寻莘，如果你一时没有想通这个问题，那我替你做一个决定吧。”许盛说道，“急诊科的刘副主任就要退休了，他们那暂时有点缺人，我把你借过去平复一下心情。急诊你也轮过，知道那里每分钟都不缺乏生死离别。也许看多了，或者忙得焦头烂额了，你也就能看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