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尔·盖博
“我们去巴黎吧!”我妈宣布道。
她说这话时,自信满满,神气十足,一副终于含辛茹苦地培养了三个成功的孩子,却从不自我标榜为“最佳外婆”的神态,让你没法儿对她说不。
“今年是里程碑式的一年,”她说,“你马上就四十岁了,书也即将出版,你爸也快七十岁了。而这些都发生在巴黎,我们得庆祝庆祝。”
当时我的首部小说《巴黎公寓》即将出版发行。在战战兢兢地经历了合约被取消、众多出版商之间的竞标拉锯战失败、数不胜数的退稿之后,我的小说终于能出版了,感觉是那么不真实,仿佛气泡一碰就会消失。在我的毕生梦想即将实现的时候,我妈却一拍脑门儿想来次巴黎之旅,这不是添乱吗?
“我不确定,”我说,“我们的暑假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野营,出差,与全明星队一样,女孩们打垒球也会打到七月份。”
“我们得去。”她说,“这是早就决定好了的。”
“可是我在巴黎待过呀。”
“为了工作,不算。去吧,米歇尔,那可是巴黎哟!”
“但是妈妈……”
“那可是巴黎呀。”
女人总是有她们的道理。
首要问题是:虽然我去过巴黎几次,但我丈夫并没有去过,况且他也不乐意去。
“我可不傻。”我丈夫丹尼斯说,他向我们的朋友凯伦和汤姆解释他不热衷于这个提议的原因,“我是喜欢博物馆和不同的文化,我也爱佛罗伦萨、米兰和布拉格。”
“那原因是什么呢?”凯伦接着问,“问题是什么?”
凯伦是我高中以来的好朋友,她十分了解丹尼斯的固执和我妈的独断,她也理解我夹在两人之间的尴尬处境。
“我们现在有孩子。”丹尼斯解释道。
“谁没有?”凯伦说。
“我才不会带她们去游欧洲,这会宠坏她们的,还有其他很多花钱的方法。”
“比如打高尔夫。”我朝他翻白眼。
明明可以去练习高尔夫近距离推球,为什么还非要去巴黎?
“是的,这是一部分原因……”
“听我说,我也很喜欢高尔夫……”汤姆插话道,这是铁打一般的事实,他和丹尼斯都很热爱高尔夫,常结伴去打球,“但没有任何东西,即使是高尔夫,能与巴黎相提并论。如果错失这次良机,你将追悔莫及。”
就这样,丹尼斯同意了。也许是因为汤姆的游说或我的执意请求,也可能只是因为我的丈夫是个大好人。不管何种原因,我们向巴黎出发了。因为我在几周前就买好了票,所以这样的结果确实不错。
问题二:如何告知我们的女儿们?她们分别是八岁和十岁,还不知道巴黎就是“巴黎”。
姐姐佩琪保持中立,这是她的一贯风格。
“我能在飞机上用你的苹果电脑吗?”她问。
“嗯,可以。”我说。
她点点头表示同意,之后没再提。
“我才不去呢,”妹妹乔治亚反抗道,“那里有哑剧演员。”
“也有胡子呀。”我说。
她沉思片刻,然后说:“那好吧。”
佩琪打算用我的平板电脑下载各种可怕的游戏,乔治亚则列出了到巴黎必看的景点。至少我其中一个孩子能理解这次旅行的意义。(伙计们,那可是巴黎呀!)乔治亚以前列过的清单愿望比登天还难:像亚马逊高级会员或去塔吉特商店购物这样简单可行的要求,她从来没有列过;她曾经的一次生日愿望是要已故的爷爷奶奶和一只猫复活。天知道她希望从“光明之城”巴黎得到什么。
一弹指,一学期就结束了,全明星队的比赛也圆满结束,准备“大出游”了。甚至连佩琪也有些按耐不住兴奋了。我们要去巴黎啦!多么幸运,是吧?
丹尼斯和我先飞去巴黎,我父母和姑娘们晚几天到。外公外婆坚持坐商务舱,让姑娘们享受风光的飞行。我无法忍受自己蜷缩在经济舱狭窄的座位上,而我那两个上小学的女儿可以伸展四肢,于是,我用出差积攒的积分升了舱。尽管我知道丹尼斯会认为这太奢侈,所以我迟迟没有告诉他。
“商务舱?”他惊叫道。
我们站在登机口,手里拿着机票。对,我没有“告诉他”而是“等他发现”。万幸,他太忙了。
“我们要坐商务舱吗?”
“我告诉过你了。”我说,微颤的声音从一开始就出卖了我。
“不,你没说。”
“我是用积分升舱的。”我吸吸鼻子,“总之呢,如果姑娘们不坐经济舱,我也不坐。”
“姑娘们不坐经济舱?”
“妈妈坚持让……”
“我都没坐过商务舱。”
“不要忘了我有深静脉血栓方面的问题,还有过血栓病史!”
路人直勾勾地盯着我们——这合情合理,谁会抱怨坐商务舱?做会计的和如熊孩子般的丹尼斯,他们会。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来得正是时候。我的代理人通知我,我的小说《巴黎公寓》已经成为全国最畅销的书了。我咧开嘴笑了,对嘟嘟囔囔的丹尼斯视而不见。在去巴黎的路上,得知我的巴黎小说成为畅销书,这让我忽略了不懂情调的丈夫和不懂感激的孩子。我们的旅程必定难忘,一定会的。一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满心喜悦。
中午,我们抵达巴黎。
天气很热——几乎令人窒息。闪烁的告示牌提示人们要多喝水并尽量待在室内。捣鼓了一阵钥匙之后(在生硬的、一知半解的法语指导下),我们终于住进了套房。这套房简直富丽堂皇。
房子位于第十六区,屋内铺着木地板,白色的墙壁,窗外能看到艾菲尔铁塔。我的第二本小说将于十月份完稿,我想象着自己在屋内写作角废寝忘食地埋头苦干。这里有写作角呢!(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角落。)
我一一取出行李,丹尼斯看着电视打发时间。
“我们要去吗?”看了几个高尔夫球锦标赛的积分榜后,他问我。
“那……?”我小心试探他,“你想……改变行程?”
我们是游客,但我想融入巴黎——并不容易。瞧他一副地道美国人的派头(高大、健美、英俊、金发),穿着黑色阿迪达斯运动鞋和卡其色短裤。
“我们不应该把自己打扮成美国人……”我喃喃道。
“但我们本来就是美国人。”他回答。
“你能穿长裤吗?或许粉色紧身裤?满大街的人都在穿。”
丹尼斯懒得理我,抓起钱包,朝楼梯走去。
我们(实际是外婆)选对地方了。街区奢侈繁华,但精致迷人,且处中心地段,离地铁站只有几个街区。要不是地铁到十月份才营运,那场面肯定极为壮观。
“真是方便哪。”丹尼斯说,重复我妈常挂在嘴边的话。我们盯着指示牌,一颗汗珠挂在他的眉毛上。
第二个离我们住处最近的一站是特罗卡迪罗站,约一英里远。这一路漫长而艰辛。气温高达华氏一百度(相当于三十七摄氏度)。我倒是更容易适应,我心想。姑娘们肯定会吃点儿苦头,因为在巴黎,只有在喝酒的时候才能抱怨。
接下来两天,丹尼斯和我对(潮湿炎热的)巴黎进行了一番探索。我们逛了公墓、博物馆、红磨坊,吃了鞑靼牛排,喝了当地的葡萄酒。为领略白色圆顶的圣心大教堂的气派,我们穿梭于人山人海,忍受海云蒸天,攀爬无数级阶梯。
姑娘们一定会讨厌这样的安排,我想。但我很快抛开了这念头,我计划巴黎之旅已有数月,如果不能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里找到乐子,这是否说明我们自身存在什么样的问题呢?人人都爱巴黎,我们也得爱。是时候调整状态,不再用谷歌搜索附近可以游玩的景点了。
在其他家庭成员赶来巴黎之前的一个晚上,丹尼斯和我在“偶遇餐厅”用餐。餐厅就在我们住处的旁边,温馨,典雅,屋内的法语谈笑声此起彼伏。塑制盘子,啄木鸟伍迪图案的玻璃杯,简单而可口的食物。当服务员过来用连珠炮似的法语招呼我们时,我们假装听得懂。
离开时,我们先是嘻嘻窃笑,然后便开怀大笑,我们找到了真正的乐趣。我们的旅行终于回到正轨,一切渐入佳境。
后来……姑娘们来了。所有人都知道:孩子们一来,情况非但不会好转,还会变得更糟。
“嘿。”一行人一进屋,佩琪就叫道。
她扑通一声倒在沙发上,见到我们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淡定点儿。”我笑着说。
佩琪翻了翻白眼,然后闭上眼睛。
“好热啊,”她说,“我不想去玩了。”
丹尼斯和我与我的父母礼节性地行了拥抱礼。
是啊,多愉快的旅途啊!
多漂亮的套房啊!
天真热啊!
乔治亚大摇大摆地跟在最后,这是她一贯的做派。试想你每次进屋后,大家如释重负的情景吧——这就是乔治亚的人生。
“嘿。”她塞给我一本书,“看看。”
她把商务舱眼罩撸到前额,刘海儿翘起,像极了《木偶奇遇记》中人物的发型。
“这是你列的愿望清单?”我打开封面问她。
“对,我好累啊。”
乔治亚靠向外婆。即使带着姑娘们坐了一夜飞机,我妈仍能站似一棵松。一直如此,简直不可思议。
与此同时,我查看乔治亚的巴黎愿望清单。
她歪歪扭扭的笔迹写道:1.去艾菲尔铁塔看古斯特夫·艾菲尔的小房间。2.凡尔赛宫。3.《蒙娜丽莎》。
我会心一笑。心肝宝贝已下命令,而且要求不高。
“太棒了。”我指着窗外对丹尼斯说,“我们现在就可以去艾菲尔铁塔。瞧,从这扇窗就可以看到。”
“不,谢了。”乔治亚说着,从外婆身边溜走。
她沿着拼花地板,拖曳着脚步,倒在沙发里,躺在姐姐旁边。姐姐用一只脚推她,她却依偎得更近,然后拉下眼罩。
“不要睡着了!”我叫道,“你们两个小懒虫在飞机上没睡够吗?来吧,打起精神,你们可是在巴黎哟!”
“她们一路上都在看电视,”外婆说,“一整晚。”
“听着。”我爸说,“我去洗个澡,之后我们去外面玩。你们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准备。”
我们一致同意。或者说,没等我们同意,我爸就走开了。
经过一番准备,以及诱哄累垮的姐妹花之后,我们连拖带拽地带她们下楼。一走上雷努得街,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我甩开贴在脖子上的汗津津的头发。
走了半个街区,空气似乎有所变化,并非出于天气原因。我们齐刷刷地回头,发现乔治亚在我们数步之后。她僵在原地,一脸悲愤。我注意到她脚下,她踩了一坨便便。
“呀,屎。”我爸强忍住不笑,面部因压抑而扭曲。
“的确是。”丹尼斯说。
乔治亚双眼喷出怒火,随后泪如泉涌。
“乔治亚,快蹭掉。”我说,“没事,实际上这很有巴黎范儿。巴黎人可不清理狗狗的粪便,我在书中提过!这将是个难忘的经历,以后你想起来会觉得很好玩!”
“真的吗,妈妈?”乔治亚半信半疑。
老天,我本来还打算穿“便”装的。“我发誓,姑娘们,在巴黎即使是屎都有意义。”
乔治亚不停地打量着我,目光尖锐。整整六分钟后,她脱下那只脏鞋,蹭在附近一幢大楼上。一个商人从我们身边走过又猛地转过身来,再三确认他所见之事,并刷新了对美国人的反感之情。
“我受够了。”乔治亚说,转身朝我们的住处走去,“我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去伦敦。”
外婆返回去找她。外婆是唯一一个可能说服乔治亚的人。
晚些时候,我们一行六人还是到达了艾菲尔铁塔,并拍了全家福留作纪念。照片中,我笑意盈盈,丹尼斯没笑。一个女儿神气活现,另一个手里紧握笔记本,看上去像是踩了一坨便便。
等待乘坐电梯上塔的人已排成长龙,所以我们攀爬了669级(据佩琪统计)台阶,才到达第二层观景平台。拍了些照片后,我们开始往回走。
“古斯特夫·艾菲尔的小房间呢?”乔治亚指着她的笔记本,大为不悦,“我写下来了。它在哪?”
“在塔顶,但现在我们在另一边。”丹尼斯说,这是实话。
他在搞什么鬼?他都没哄她说下次再去,或买冰激凌,或贿赂她。难道他想在异国教育孩子而置我们惯用的手段于不顾吗?我瞪了他一眼,他巧妙地回避了。
“你们让我走了一天。”乔治亚低吼道,“我踩到狗屎,还看见两个小丑,一个哑剧演员……”
“那哑剧演员真可怕。”佩琪赞成。
“现在我连古斯特夫·艾菲尔的小房间都去不成啦?!”
“宝贝……”我开始安慰她。
我看向丹尼斯,寻求支持,但他和佩琪打算袖手旁观。
“我们这周晚些时候再去嘛。”我说,“走吧,我们去买冰激凌吃,不然他们关门咯。”
“他们几点关门?”乔治亚笑逐颜开。
我看了看并不存在的手表。
“16:07?我们快走吧。”
我讨厌自己听起来多么宠溺孩子。事实上,宠溺不是我的教育方式。两个星期前,我批评乔治亚在垒球区季时赛期间装病。我让她穿上赛服,“甩掉小病”。结果“小病”是肺炎和高烧四十摄氏度。即使我的孩子们坐了商务舱,那也不能说她们娇生惯养。
“要不要牵我的手?”我问道,在艾菲尔铁塔的第二层观景台上,在世界上最棒的城市里。
“才不要呢。”她说,“一点儿也不想。”
但是乔治亚紧跟着我……真是小奇迹。我察觉到,我们需要更多奇迹来熬过这次旅行。
从艾菲尔铁塔上下来(我们已满头大汗),我们在特罗卡迪罗广场会合。丹尼斯和姑娘们把脚丫浸入绿油油的水池中。
好吧,我很理解大家为了凉快而无奈采取极端手段。就连我也经不起热,穿起了短裤。夏约宫是为举办1837年世界博览会而修建的,我怀疑自那时候起池子里的水就没换过。高温也不应该是感染乙肝病毒的理由啊。当他们玩得正欢,我掏出手机搜索“导致家庭度假失败的原因”。
那天傍晚下了雨。的确,我不开心。要不是一天湿透三套衣服,一切还算如意。或许雨水为我们能带来些什么改变。我们是游客,是一家人,我们满腹牢骚,粗野无忌,在世界的另一端束手无策。天气变化能改变我们的处境吗?至少改变我们的态度?这是当妈的心愿。
我们挤在雨伞下,走了好几个街区,来到一家小酒馆,花言巧语地劝说老板在非巴黎用餐时间的六点钟给我们提供吃的。姑娘们连续48个小时没睡,我们都因饥肠辘辘和怒火攻心而失去理智。当这座城市刚开始考虑晚上吃点儿什么的时候,我们就已经食指大动,点了许多食物和美酒。屋外雨点吧嗒吧嗒敲打着窗户。
乔治亚吃了橄榄和牛杂(没人告诉她!),佩琪狼吞虎咽地啃着面包,掏出中间柔软的部分吃掉后,将外皮扔在桌上。我比平时吃得更多,喝得也更多,毕竟巴黎不是需要节制的地方。那晚我们安然入梦。雨,酒,对话,像温暖的毯子抚平了我们烦躁的内心。
不管昨天得到的经验是什么,次日都会被蒸发掉。
我们没有陶醉在玉盘珍馐和灯红酒绿中,或享受着不受干扰的天伦之乐。相反,我们毅然起床,进军旅游指南上的地标:协和广场、凯旋门、拿破仑墓、圣特罗佩小镇、圣叙尔皮斯教堂,以及杜伊勒里公园的摩天轮。
我们还逛了博物馆,标志性建筑如罗丹艺术博物馆,该馆因姿势优美的臀部雕塑而享有盛誉。还有没有那么出名的奥赛博物馆,乔治亚在该馆大厅中央地板上摆出瑜伽挺尸式,毫不在乎其他游客从她摊开的身体上跃过。
“整个夏天你都在求我带你去看凯特·佩里的演唱会。”我低斥道,“行,我带你去。我会坐在你旁边,然后唠叨个不停。”
“那也行。”她说,“反正,论起不理人,我比你做得好。”
讲得好,你这小怪物。讲得妙。
佩琪从头到脚一副“洛杉矶闪电队”装扮,在南菲阿斯酒店旁做抬膝运动。有了这番景象,谁还能忘记橘园美术馆呢?观赏莫奈的名作《睡莲》之后,我们逛了老佛爷百货。佩琪看中了一个品牌的红色小肩包。
“你不喜欢饰品。”在她眼泪决堤之前,我提醒她。
佩琪原本是运动型、不喜欢花哨的孩子。她那爱显摆的妹妹和爸爸去格雷万蜡像馆,我和我妈去逛商店,然后去香槟酒吧小酌慢饮。我们认为佩琪会坚持她的一贯作风:静坐两小时,直到我们想起她在旁边。
然而,我的女儿现在站在老佛爷百货大楼硕大、五彩斑斓的天花板之下,为一个包包痛哭流涕。这个小妮子以前最喜欢的“装扮”是儿童运动短裤和教士队棒球帽啊。
孩子们怎么了?还有,我的丈夫怎么了?甚至连我爸最近也少有讽刺评论,居然还夸姐妹俩是“文明旅行者”。他撒下这么个无可奈何、糟糕透顶的谎言,说明他也感受到了这次旅行的压力。感谢上天,外婆是我们当中唯一一个理性的人。
“我一定要那个包包!”佩琪哭了起来,“我背上它很好看啊!”
就在我快要哭出来时,我给我姐姐发了一张照片。她是我通往正常生活的救生索。
“这不是很荒唐吗?”我写道,“那么贵的小肩包!买给佩琪!我都不能让她每周洗澡两次以上!”
“如果我是你,我就买给她。”我姐姐回复,“佩琪是对的,你的确小气。”
这时,乔治亚踱过来,立即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对奢侈品皮具的看法。
“你又不喜欢饰品,佩琪。”她说出自己姐姐的名字时,像是在诅咒人,“什么时候能轮到给我买一个?”
谢天谢地,多亏有香槟酒吧,不然我会破口大骂起来。
自始至终我都不确定,我对姑娘们太严厉了还是不够严厉。
她们自出生以来都是好孩子——乖乖午睡的宝宝,成绩优异的学生,出色的运动员,文明的餐厅顾客。自乔治亚呱呱坠地,她每天能连睡八个小时。
“我的宝宝爱睡觉。”我对惊慌失色的护士说,“宝宝都这样。”
现在在巴黎,我的小天使们闹着脾气,哼哼唧唧。另一方面,我也气急败坏。是我对她们的行为预期太低了,还是她们更容易适应时差和异国风俗,就像环游世界各地的游客那样?我开始反思,也许问题在我身上。
已忘记年月日的某天,一个令人欲哭无泪的清晨,我们去参观哥特式建筑——一次铁定引来牢骚抱怨的出行。我甚至宁愿去凯特·佩里的演唱会。但你知道,我妈坚持要去。
呀,令我惊讶的是,导游悦耳的声音和哥特式故事能使姑娘们着迷。乔治亚惊奇地看着圆花窗和飞扶壁,央求听更多革命故事。向来羞怯的佩琪最后也说了句“很酷”。在圣路易岛上,我们买了著名的贝尔蒂龙冰激凌后,每个人都心满意足地笑了,包括丹尼斯。那时阳光正好。
最终,我们理解了巴黎是座怎样的城市。在巴黎并不适合事事为之,而是要找到契合自己的乐趣。你不知道的是,那天我并没有搜索“糟糕的家庭之旅”。毫无疑问,我会把那些景点写进我的第二本书中。
那晚我们乘游艇游览塞纳河,共赏奇幻般的粉紫色巴黎日落。当夜幕降临,艾菲尔铁塔灯光闪烁之时,我们站在一起,对眼前的美景赞不绝口。在这辉煌的时刻,没有人再抱怨什么。我们回归自我,换言之,我们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我们花了两天时间完成了乔治亚清单上的任务。幸运的是,我妈安排了凡尔赛宫之行。她总是考虑得很周全。
我们的导游魅力非凡又博学多识。如果你有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八岁孩子,并且不介意给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灌输丑闻、谋杀、流产这些东西,这导游算是过于博识了。
“你认为……婴儿是怎样出生的?伴随着流血?死亡?”(导游屈下身子)
“有时候婴儿不是生出来的?!”乔治亚叫道,“它们只是从你身体里出来的,妈妈?”
“我的天。”我爸咕哝着,“事情不妙。”
“这家旅游公司的目标人群是儿童!”我妈打趣说,“有前景。”
游玩地是花园,但我们计划观赏凡尔赛宫,但最后计划泡汤。我们九点到达目的地,然后立即排好队,但在闭馆之时还是没有排到我们。这对乔治亚来说又是一次“出局”。你去问问她的垒球教练——她受不了出局。
导游为了取悦我们,讲了花园的历史和神话起源。乔治亚拖着重重的步伐,表情闷闷不乐(“不能去金色宫殿酒店?”)。这次游玩很难忘,但十分漫长。走着走着,气温突降。我的牙齿开始打战,路上乔治亚占用了导游的毛衣和围巾。为了维持和谐氛围,我们不停地用巧克力热饮和煎饼安抚姑娘们。她们的上衣和头发上沾了许多巧克力酱。
午后时分,我们在迷雾中瑟瑟发抖,导游在前面给我们讲解一尊雕塑(“怎么说好呢……他强行与她发生关系?”)。
“哦,是《掳掠珀耳摩福涅》。”丹尼斯狡黠地说。他挠挠下巴,假装若有所思:“的确是在锁定儿童群体啊。”
我嗤之以鼻。
“好了,够了。”我爸说,掏出一沓欧元给导游,“再见。玩得愉快。”
“所以,我觉得……”当我们正急匆匆地赶往火车站时,乔治亚说。
我觉得,不管她心情好不好,这孩子总是折腾我。
“我觉得,我们其实没去凡尔赛宫,对不对?”她问,“就像我们没去成古斯特夫·艾菲尔的小房间?不开放,不完全是这样。”
“抱歉,宝贝。”我说,这次我没有说假话,“队伍太长了。”
“队伍太长。”她叹息,“队伍总是长到令人讨厌。”
在巴黎的最后一天。
姑娘们十一点还没起床,昨天的观光和抱怨使她们疲惫不堪。丹尼斯在破译播放法国高尔夫锦标赛的电视频道,我独自一人去帕西街购物,巴黎的天价包包令我惊叹不已。
回到住所时已经是午后。姑娘们都起床了,丹尼斯看上去有点儿不悦。
“我们不去卢浮宫了?”他问。
“我们应该去吗?”我小心翼翼地说。
我们没有制订详细计划,但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我看过《蒙娜丽莎》,但丹尼斯没有。到巴黎必去卢浮宫,不然的话,法国当局说不定会以歧视文化罪而吊销你的护照。
“我想不应该。”他嘟囔着。
我皱皱眉。可怜的家伙,他也一直忍受着这次压力重重的旅行,而且,是我一开始想来巴黎的。丹尼斯来巴黎是为了我,为了姑娘们,却不奢求回报。
“哦,太晚了,”我看了看手机,“快三点了。”
我们约好七点钟在第十一区见我的父母。由于地铁关闭,我们得走一英里,两次换乘火车,再走一段路。总之,路途奔波。
“晚饭前去卢浮宫的话,时间会很紧。”我说。
我瞥了一眼乔治亚,她杏眼圆睁,一副受伤的样子,比我告诉她再也不能打职业垒球还严重。
“但我能应付得了,”我说,“人们都知道我善于应付紧迫的时间。”
去他的。乔治亚需要一次击球。我们所有人都需要。
“姑娘们,丹尼斯,穿上你们的鞋子。我们和蒙娜丽莎有场约会。”
乔治亚兴奋地尖叫,以最快的速度跳起来,其速度甚至违背了物理定律。
“你想晚饭前去卢浮宫?”丹尼斯犹豫了会儿。
“听起来很荒唐,但,是的。”
“然后在巴黎的另一端见你父母?”
“再说一次,很荒唐,但,是的。我妈坚持在那见。她准备好之后……”
“好吧,”这个运动型的、全世界最好的男人说,他穿上阿迪达斯鞋,“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那个餐厅?”
“比斯特·保罗·波特餐厅。”
丹尼斯抬眼。
“比斯特·保罗·波特,”他叹息道,“我只能说,这个比斯特·保罗·波特餐厅最好给我是全巴黎最他妈好的餐厅。”
第二天我们离开巴黎前往伦敦。
当火车引擎启动,我想象巴黎的魔力和我对巴黎的期待随风而散。要不是旁边一个八岁小孩在哭鼻子,我本该开心,至少是如释重负。巴黎给了我们一个意味深长的临别赠言。
离开前一晚,乔治亚正准备爬上床时,得知一则消息:圣地亚哥教士队把她最喜欢的球员蔡斯·赫得利转卖给了纽扬基队。
“教士队毁了我的巴黎之旅!”到现在这话她还挂在嘴边。
“欢迎成为圣地亚哥队的粉丝。”佩琪回应她。
现在,在驶出巴黎的火车上,乔治亚在列另一份愿望清单——她最喜欢的棒球运动员——这对教士队和她来说,是比向往古斯特夫·艾菲尔和凡尔赛宫更好的愿望。
我转向佩琪。
“那么,你觉得巴黎怎么样?”我问,“你喜欢巴黎吗?”
她耸耸肩,她的一贯风格。
“巴黎很酷。”她说。
“你最喜欢巴黎的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
“飞机。”她回答,“最棒的地方是飞机,我们还会坐同一架回家吗?”
假期结束了,学校开学了。朋友们想了解巴黎,因为他们的确想。
“我很高兴我们去了,但我更喜欢伦敦。”我这样说,也越发觉得这是对的。
伦敦更适合我们。哈利·波特、《狮子王》和白金汉宫的厅室。还有,在伦敦可以讲英语,而且你对伦敦的期待不高,不像期待巴黎一样。
“一次难忘的旅行,”我说,“尽管算不上‘好玩’。”
“哦,亲爱的,”一个朋友说,“当然不好玩呀,你又不是去度假,你是去旅游。”
可恶,她说得对。
众所周知,带着孩子去度假只不过是“在不同的地方,走一样的霉运”。而我们旅行的独特之处在于,我们去了国外,增长了见识,具体来说是见识了两个国家的差异。这算是我们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旅行,虽然不“好玩”,但不虚此行。
“哦对,我们去过巴黎。”姑娘们从此可以这么说了,“老妈气得要掐晕我们,但这次旅行很不错,不是吗?”
我想起我小时候的全家之旅:我们去了热门景区,如犹他州的摩押及其无与伦比的“夜间峡谷”(比如,山麓一侧的闪光灯);我们驾驶雪佛兰萨博班,在劣质录像机上播放《雨人》,就这样我们在美国西部的每个州都留下了足迹;我们没忘记威利·纳尔逊(“再次上路……”),我妈的旅游指南书《通向国家公园》,或者我爸固执地要“玩得尽兴”。
“你可以在内华达州或犹他州使用卫生间,但不能在两地同时使用。”
“长官,我知道我超速了。但您看,我的孩子们可烦人了。”
这些琐事是组成一个家庭的一部分。当孩子们长大成人,这些事将成为生活中的主要部分。
我们回家数月之后,旅游频道就推出了一档以巴黎为主题的节目。当看到我们参观过的地方和那些想去又没去成的地方时,我和丹尼斯会心地笑了。
“下一次。”丹尼斯说。
还会有下一次?谁能说得准?
该节目以一个莫衷一是的话题结束了:“巴黎最好的餐厅是哪家?”老米歇尔也许会写下来,但我才不呢。我们心中已经有自己的答案,谢谢,我们自己发现的。
此时,电视上采访的那些去过巴黎并吃遍巴黎的人宣称——巴黎最好吃的餐厅——是比斯特·保罗·波特餐厅。
“我的天哪!”我惊呼道,整个身子弯折成一道微笑似的弧形。
我转向丹尼斯,调皮地反手打在他胸口上。
“的确。如你之前所说,比斯特·保罗·波特餐厅是巴黎最他妈好的餐厅!”
丹尼斯脸上露出得意的笑,老样子。多谢了,巴黎。多谢你折磨我们。
下一次——再见。
米歇尔·盖博是《纽约时报》畅销书作家,著有《巴黎公寓》、《巴黎见》和最新小说《夏天的故事》。她毕业于威廉与玛丽学院,曾从事金融工作二十年,现全职写作。现在,米歇尔·盖博与丈夫、两个女儿和一只小懒猫居住在加州的加迪夫海滨。
联系方式:
michellegable.com
有关巴黎的书:
《巴黎公寓》
《巴黎见》
最喜欢的有关巴黎的书:
我最喜欢的几本书,包括曾经风靡一时的保拉·麦克莱恩的《巴黎之妻》,劳拉·玛德琳的《甜蜜往事》,还有詹妮弗·科伯恩的引人入胜的自传《永恒的巴黎》。
巴黎以外最喜欢的旅行地:
也许不该承认,但伦敦是我最喜爱的城市!它甚至比巴黎高一个档次(高一点点)。要去休闲度假的话,我选择南塔克特,我第三本书的故事背景刚好设定在此。
最奇怪的旅行必备品:
我没有奇怪的物品,但我会带健身服。我擅长打包行李。两天游或两周游,去巴黎、伦敦或纽约,我会把所有物品塞进一个随身行李箱。
在巴黎,可以忽略:
艾菲尔铁塔也不是那么令人激动,除非到了晚上被灯光照亮。当然在巴黎一定要去看环法自行车赛。
在巴黎,你必须:
我为此得到了教训,实际上没有“必须做的事”。
巴黎经验之谈,唯一“必须”做的是找到适合你的计划、你的旅伴,调整好你的心态。如果真要列一些,我觉得,留点时间去逛逛你住的街区吧,这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