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曾经在各种不同的路面上玩过逃跑游戏。他在镜面上滑行过,在螺旋型的山路上闭着眼滚下来过,在鳄鱼的脊背上哼着“浆果人的胳膊真美味”蹦跳而过,在巨龙的脖子上躲避着火焰,在万丈悬崖上的缆线上表演过走钢丝,在查德威克的楼梯上上蹿下跳……这游戏人人沉迷,他总是没有机会问他们,什么时候换他抓人。
巨大的偶人使役狼在他身后奔跑,它跳得高落得慢,每次落地的时候卡洛斯都会被震得从地上弹起来,颠一颠。然而和他过去遇到的那些追逐者相比,这头狼显得太迟缓,太软钝了。就像一只包裹着厚厚羊毛的巨大铁块,自己走路都要气喘吁吁,更不用说追人了。
然而,因为这一次次的震动,卡洛斯的脚步变得不平稳,让得那头狼迫近的速度加快,它目光逼人。
穿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拐过了一个弯又一个弯,跨过了一座桥又一座桥。街边的路灯跳闪着,玻璃后面不是柴油灯,而是一只只灰色的肥猫。它们没有眼睛,只有嘴。
它们的嘴全部都是锯齿样的牙齿,呜啊呜啊地张大着吞噬黑夜,它们吞掉的地方,就会亮出白色的光束来。卡洛斯看着那诡异的路灯,没有时间去理解它们的构造。
天上的雨变得密集,那些包裹着贪食者的雨滴碰到地面上就变成纯黑色的水,渐渐地,地面上出现了一条河。那河也奇怪,明明雨水是黑色的,雨水落下的天空是黑色的,云群也是黑色的,甚至周围的房屋都是黑色的……它们映照出来的世界却是白昼,白云漂浮在湛蓝的天空上,那些房屋也都色彩鲜明。
那样彩色的世界和真正的世界还是有些不同,它们要更亮,更妖,更浮夸,像美丽的过了火了的蘑菇与毛毛虫,只一眼就让人知道有毒。路灯在那河水里的倒影也变了样,灰色的猫变成了彩虹条纹的,嘴巴也不见了,只剩下满头的眼睛。它们转着头四处看,尾巴随着什么听不见的音乐摇摆着。玻璃门内,雅希尔怀里的黑猫也对着外面的那些猫发出“咝咝”低吼。
卡洛斯站在那河流的中央,如同踩在蓝天里。白云从他脚下游过,那柄金色手杖就垂在水中。河影里的他没有变,只是手里拿着的,是一柄纯黑色的法杖,肩上站着一只奇怪的狗。它的头似乎藏在那个“卡洛斯”的衣领里,只有尾巴在那里一摇一摆。同那些彩虹猫一样,它也甩着同一个节奏。卡洛斯低头看它的时候,那个倒影“卡洛斯”忽然笑了一下。卡洛斯在那个瞬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后跳着逃走,结果刚跑出没多远,就看见了偶人使役狼巨大的狼头。
腹背受敌,大事不妙了。
你以为你获得了不死者的力量,拥有魔法和咒语就不会再害怕。事实上,你会怕更多。死亡至少为痛苦提供了一个终点,一个希望,一个可供坚强萌生的指路引使,而一旦没了它,落入敌手的你,便陷入永恒的磨难了。
卡洛斯不爱杀戮,不爱暗夜,不爱精纯的黑色,不爱血流干净后裸露出的纯白。
然而他知道它们很爱他,一直跟随者他,从没有放弃追逐他,他也渐渐变得离不开它们,因为它们装点着他,依附着他,最终成了他的斗篷与手链。所有的人都说要以爱来回报爱。然而对于它们给他的这份爱……卡洛斯不能,不想,也不愿意回报。他知道,如果他真的爱上杀戮与黑暗,他将彻底地失去作为人类的身份,再也不会有人记得他,听他说话。
哪怕他们看他是因为害怕他,跟随他是因为他可以当他们的胳膊,听他说话,是因为还不想封住他的嘴,让他因为没有饭吃而体力不支。
这是个界限。界限一面是人间,一个如同梦魇一般的国家;界限上面是卡洛斯,一个如同噩梦一般的魔法师;然而界限的另一面不是天堂,而是万丈深渊。
卡洛斯不再逃跑,而是选择转身面对步步逼近的巨大偶人使役狼。几个脸色苍白,身材矮小的小偶人骑士叠加在一起,向着卡洛斯靠了过来,对他开口道:“我们负责监督决斗的进程。如果你启用了任何关于‘黄昏’的力量,比赛就算是输了喔。”
卡洛斯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比赛为三局两胜制,不建议你最开始就启用队伍魔法师契约的力量,赢一输二的话,也算是失败的。”
卡洛斯点头。
“那就开始吧,”最上面的那个最小的偶人骑士满意地点点头:“祝你被偶人狼神大人咬成大小相当的两半。”
他们“唰”地退开,那只巨兽一瞬间倾倒过来。不明了的人还会以为它没有站稳,才在雨水水潭上滑倒了,而卡洛斯却知道,他是要用最简单的方法来解决这个最简单的问题——它想要压扁他。只要被那样的身体压住一个小时,三局铁定是都输了。
卡洛斯手中的魔纹再次亮起,这次却是一把蓝色的巨剑,他将那把剑落在地上,屈膝做出进攻的姿势。几乎是同一时刻,水面下的那个“卡洛斯”也做出同样的动作,“卡洛斯”开始跟随真正卡洛斯的动作,他怀中的那只狗贴在卡洛斯的剑上,眼睛忽然睁开来。水面里路灯上的猫张开了嘴,它们的笑容鬼魅而又阴险,看着让人心跳失衡。
然而,还没等所有那些笑容绽放完全,透明的水面倏然变成了冰一道弧线从水**起来。巨大的使役狼在那个时候摔倒下来,肚子比头先碰到了地面。
当那庞大的身体压下来的时候,等在那里的,是卡洛斯造出的一个巨大冰柱,它正中心有一个支点,将整个柱子的一半身体翘在半空里,当那只狼压下来的瞬间,冰柱的另一半忽然猛地弹起来,将坐在冰柱末尾的那个同样巨大的冰球弹了出去,它直接飞向千米高空,如同一枚炮弹。
当那只偶狼全部的身体都倒下去的时候,冰柱和它的支点都被压碎成均匀的白色粉末。
使役狼躺在那里,冰刺入皮毛并没有让它感到痛,倒是另一种东西让它感到头疼。什么声音,谁在叫,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来,一面飞一面吵吵嚷嚷。它抬起头,在那个瞬间,它微微张大了嘴,眼睛因为迟钝而没有完全睁开来。
那个巨大的冰球划破了厚厚的云层,浑身围绕着耀眼的金色光芒,如日轮般刺眼,它疾行着,尖啸着,如同一颗被射杀的恒星,每下落一米,它身上的冰雪与金色光辉变增厚变得闪耀。
当它击中狼偶面孔的瞬间,所有的人——大偶人,小偶人,水下面被冻结的人和猫,狗和蜘蛛大小的贪食者……他们都看见了那个藏在冰球当中的年轻人,白色的冰层如睡莲花瓣一般环绕着他剥脱碎落,他看起来那么的巨大,好像一座摆在城中央的巨石像。他嘴角微斜,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被人差觉得阴暗:“许个愿吧,狼偶先生。”
“我还以为你不会用这么不堪的花样呢,卡洛斯!”
卡洛斯沉默的看着屋内的凯威特,看着自己的脸,微微笑了一笑。
这时巨大的撞击声响彻天地,白色的雪尘如海浪般翻卷,一瞬间扫荡出一个一千米半径的巨大正圆。钟楼,街道,路灯,歌剧院,桥梁,河流,湖泊,天空……被覆盖,被埋葬,被模糊,被涂抹,被销毁殆尽。
许久,昏黄的灯光才一点点清晰起来,如同从浓厚的雨雾里挣扎出来一样。
不远处,玻璃门后面明亮的灯火温馨而又和悦,显得惬意异常,与门外的那一片阴冷寂寞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站在那门口的四个人都静止着,面色惨白,瞳孔散开,嘴唇和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震颤。
一二一。二二一。三二一……
他们如同僵尸一样望着同一个方向,就在刚刚,他们目睹了那个看起来二十岁的年轻人用最简单的冰魔法击败了最大的偶人使役狼,也许是因为时间太短,那个人的笑容太明亮,他们僵直在那里,就连吸气和吐气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的混乱而没有条理。
一直躺在沙发上的碧萨罗,微微坐起身。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同情地说:“我告诉那大块头快点逃了,真不是一般的愚蠢,照这样下去,等那家伙赢了三局,那只狼也要断气了。”
凯威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说,你从一开始,担心的就不是那家伙?”
“担心他?”碧萨罗哑然失笑:“别开玩笑了,那家伙绝对不会输的,一局都不会。”
“这才第一局,你不觉得你的口气有些过于狂妄了吗,碧萨罗?”
“就是因为第一局,我才这么说啊,”碧萨罗摇着头,一面把其他人叫到身旁坐下来,一面打开一盒金质的扑克牌来:“一起玩吧,帝可,各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玻璃窗外,目光忽然变得明澈纯净,隐隐地,埋伏着一缕忧伤:“后面的两局你们最好别看,会失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