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时节,暑气伴着湿润感,席卷一切。
雨水在这段时间里时常会到访这座繁华的都市,像是在为下个季节做出铺垫,也像是在冲刷某些本该被淡忘的事实。
就在这样的清晨,公园内惠风和畅、人影如织,不少市民在这里进行晨练活动。
路边微垂的杨柳打乱满地光华,如同舞台上的一方戏子,不知疲倦的裙帘摇曳,偶尔还会拖出几个旋儿,擦过路人的面颊。
这时一个身穿运动衫的少年沿着石子路面走来。
少年露出的脖颈和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半张脸也被遮挡着,有种影视剧里发生车祸后的模样。
可他的步履却十分有力,低垂的长也发快遮住眼眸,显得有些懒散。
大概是因为手痒,少年摸摸索索找出跟烟卷,点燃吸了一口,烟雾飘散间一个中年男人从他身旁经过,吐字温润地说到,“小伙子,少抽一点,对身体不好的。”
男人随口一提,并未想过对面的少年会照办,毕竟这年头陌生人的话总是罕有人听的。
可少年却对着他点了点头,就掐灭了香烟,男人便也笑着点头朝家人走去。
行进中,男人有些恍神,莫名想起多年前故去的好友。
“老顾的儿子要是还活着的话,也该有这么大了吧?”
呢喃出这句话后,男人摇了摇头,对于好友一家的遭遇他心里十分难过,即便光阴流转,还是时常会想起对方。
突然,一个软糯的嗓音喊到,“爸爸!!”
男人低头一瞧,原来是自家的小淘气扑棱棱地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膝盖,男人笑着蹲下身说道:“方叶小朋友,我们来时怎么约法三章的?”
小女孩糯糯地喊到,“不能跑太快,不能乱走,不能吃第二个冰激凌!”
“哦!”男人点头道:“原来你还记得啊!”说着男人熟练的将小女孩抱在怀中说道:“那么,你是不是已经违反第一条了?”
小女孩有些委屈的玩着手指说道:“可我想爸爸嘛!”
男人刻意皱眉,装出疑惑的样子问道:“真的?”
小女孩连连点头,“真的!”
脆生生的话让男人眉梢瞬间舒展,“吧唧”一声,男人亲在女儿的脸上说到,“那好!今天允许你吃第二个冰激凌了!”
“耶!!”小女孩手舞足蹈,又回亲了男人一口。
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调笑的话语响起!
“谁允许你们两个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更改条约的啊?”
男人回头将来人拦到怀里,温柔地说道:“要不这样,我帮咱家小淘气吃半个,就不算违反条约了吧?”
看着男人的笑脸,怀中的女人扶额轻叹,似是对自家的一大一小有些无奈,但她还是默许了男人的提议,然后三人就走到湖心的一处长椅上休息。
阳光静谧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画面印在顾安生的眼眸中。
从见到男人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站在原地,未被遮挡的右眼也不时回望他们。
…………
在顾安生六岁时,他父母双双离世。
那时候刚刚发生惨剧的顾家乱的不可开交,亲戚们不但没有帮上什么忙,反而还变着法想要拐走顾安生,好谋取顾安生双亲留下的遗产。
最后还是顾安生的爷爷毅然让父亲的好友方朔收养了他,顾家的财产也全部委托方朔搭理,打算等顾安生上完大学,再将一切交还给他。
方朔也没推辞,毕竟几位老人都有心余而力不足,不说各自都住在乡下,就是那年过半百的身体也支撑不住照顾孩子的负担。
而方朔也在收养顾安生后,一直独身。
顾安生不太懂老爹为何没找个妻子,要知道一个家里有没有女人是有天壤之别的,只是有几次夜里,他常常看到双鬓渐白的方朔总会拿着一张老照片,在客厅里默默发呆。
照片上的女人,顾安生小时候也见过几面,可随着他慢慢长大,女人也就不曾来过他家了,后来才从长辈们口中得知早已嫁人生子。
此刻记忆中年迈的老爹已经不在,坐在那的只是一个被家人包围的中年男人,就连眼角的皱纹都不像从前那般清晰。
想到这顾安生下意识将熄灭的烟又叼在嘴上,可他又跟着默默收起。
“你不过去吗?”
程薇燕突兀的话飘入少年耳中,顾安生长出一口气转身离去,来寻他的少女也赶忙跟上。
只是未等顾安生走出几步,长椅上的男人有所感应般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竟是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离开公园后,顾安生又将烟放在嘴角问道:“你呢?不回去看看吗?”
身后的程薇燕低头说道:“我奶奶住在乡下,回不回去都一样的。”
顾安生心头一叹,原来是同类啊!
少年也不在说什么,迈步朝路边的一辆轿车走去。
拉开车门后,顾安生先是让程薇燕进去,自己才跟着坐在后座上。
“喏!我们回来了。”
懒散的话带着几分随意,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却皱眉说道:“别在我车上吸烟!”
顾安生点点头,就摸出打火机点着了烟,也不管女人的脸色有多难看。
程薇燕只好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林姐姐,你别生气,他这人就这个样子。”
顾安生翻了个白眼,枕着胳膊望向窗外。
顺着后视镜看去,驾驶座上的女人不过二十初头,一身黑色的西装带着职场女强人的气息,黑亮的长发也被梳成一个髻子盘在脑后。
若说相貌,她到是和程薇燕不分伯仲,干净整洁的五官也很符合东方审美,可她的黛眉却让人很难生出亲近之感,就连她的嘴角也过分笔直,像是孤峰上挺拔的松柏一般。
听到程薇燕的话女人收回视线,发动汽车向前行驶,但她的脸色却未曾化开,反而伴着顾安生的一呼一吸显得愈发紧绷!
驾驶途中,顾安生斜睨了一眼后视镜笑到,“你别说,你生气的样子还挺好看的。”
这话不但没让女人感到高兴,还使得车厢内的气温又降低了几度,程薇燕只好偷偷瞪了下他,可少年却无所谓的继续说道:“刚好一个月了,现在是要把我们发配刑场吗?”
见女人没有搭理自己,顾安生耸耸肩索性闭上眼小憩一会。
大约半个小时后,三人来到一栋高楼前。
走进其中是一个空旷的大厅,就连前台也不曾设立,四周单调的黑色装潢,更是显得沉闷无比。
可三人倒是习惯性地拐进电梯间。
坐上电梯,密闭的空间开始极速下沉!!!
没过半分钟,电梯停下,一阵混合的电子音从头顶传来。
“林倩小姐,您好!”
“因身份需要,请说明抵达十层的原因!”
顾安生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叫林倩啊!我还以为你姓林,名黛玉呢!不然怎么整天苦着张脸?”
林倩自动忽略他的话轻声道:“我是来执行第三十二章程,第九规范。”
电子音立刻应到,“资料检索中!”
“确认,请进入!”
伴着轻颤的尾音,电梯门跟着打开。
顾安生晃悠着脑袋说道:“这是换个地方来逼供吗?可我看着和楼上也没啥区别啊!”
这时电梯外的走廊内传来一声轻笑。
“我劝你可别小看这地方,如果没有获得许可,可是会被微分子压缩技术直接抹去的。”
三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老人拄拐走了过来。
顾安生挑眉道:“是你啊!怎么?躲了一个月后,终于肯露面了?”
老人摆手笑到,“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不方便和你们见面,况且有林小姐跟着你们,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顾安生点头道:“大事倒是没有,可你们就不能换个笑容亲切的大姐姐吗?”说着他摩擦着下巴嘀咕着,“虽然她是挺漂亮的,可身材像平板,人又冷冰冰的……”
一通数落后,顾安生加重语气道:“这样的服务态度!小心被人投诉啊!混蛋!”
林倩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摩擦声应到,“是吗?那你看看能不能有命投出去!”
顾安生摆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大声道:“哎哟!还打算杀人灭口!这还有王发吗!还有法律吗!”
林倩立马过来提住了他的衣领,整个人也处在暴怒的边缘,可顾安生却眸光微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老人只得缓步上前,带着几分缅怀的口吻说道:“林小姐,你就别和他计较了,有正事要做呢!”
林倩没有回头,程薇燕更是无助的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对这位不怎么说话的姐姐,她还是有几分亲近感的,这一个月的相处下来,对方虽然不曾表露善意,可也算得上十分照顾她。
当然,对某位不正经的人,林倩是没有半分好脸色,也不知道是因为顾安生闲的慌,还是单纯的无聊,总是变着法挑衅她。
过了半晌,林倩终于松开了手,只留下一句冷冰冰的话,“我看你这只‘老鼠’还能笑多久!!”
顾安生也不在意,随手整了整衣领就向前走去。
几分钟后,顾安生坐在了一间密不透风的黑色房间内,在他面前坐着的是两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
瞅了眼形似审讯室的环境,顾安生就将双脚放在桌面上,让椅子退斜立着在那晃悠。
这时其中一个男人问道:“姓名!”
顾安生随口应到,“顾安生。”
“性别!”
少年疑惑的盯着两人说道:“这还需要问?总不能让我脱裤子给你们看看吧?”
俩人对视一眼,又问道:“年龄!”
顾安生长叹一声,“十九岁!父母双亡,有车有房,还有个青梅竹马等我回家娶她,概括起来就是人生赢家!”说到这他刻意拖长尾音说道:“这样可以了吗?翻来覆去就这几个问题!都不觉得烦吗!”
俩人又对视一眼,起身默默走了出去。
不一会,换成刚才的老者领着程薇燕走进屋中。
顾安生挑眉问道:“问完了?还是说打算把单人审讯,换成花式双打?”
老人和蔼一笑,让女孩坐在桌前的长椅上说道:“不是,我和他们并没有直属关系,顶多有人情往来罢了。”
顾安生眯眼打量着老人,程薇燕立马鞠躬说道:“谢谢您救了我们!”
老人扶起少女瞥了眼顾安生说道:“谢谢就不用了,但要是有人能给我让个坐,我还是挺高兴的!”
见老人目光直直看着他,顾安生依旧稳如泰山,“怎么?年纪大了连眼睛都不好使了?还是说需要开开眼角,好让你能看清眼前的东西?”
老人摇摇头,“眼睛到还行,但背着俩个像是遭受恐怖袭击的年轻人回来,可把我这老腰折腾坏喽!要知道那里可还是闹市区啊!”
顾安生撇撇嘴,老实地坐到了对面。
老人跟着放下常年随身的礼帽,坐到俩人对面说道:“正式介绍一下,我姓苏,单名一个吾字,是苏一的远方亲戚。”
顾安生皱眉不止,程薇燕却兴奋地说到,“原来是苏伯伯啊!我们和苏一是朋友呢!”
少年瞪着死鱼眼打断道:“他说是就是啊!我还说我是苏一的爸爸呢!”
老人似是对顾安生的话语习以为常,带着几分笑意说道:“苏伯伯就免了吧,你们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要不然叫我苏老头也是可以的。”
说着老人伸出左腕,语气平和的说道:“你看,我和你们是一路人。”
顾安生回头盯着老手腕上的墨点,思量了片刻问道:“你应该不是第一次吧?”
老人点点头,直直望着顾安生语气温和,“是啊,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经历过了。”
在老人的目光下,顾安生有点坐立不安,他的心头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却又稍纵即逝,只好转移话题问道:“你说你是苏一的亲戚,证据呢?”
老人从怀中摸索着拿出一张照片说道:“证据啊,在这呢!”
顾安生与程薇燕低头看去,画面里是苏一和某个女子的合照。
女人的年纪和苏一相仿,不过个头倒是比他高出不少,右手更是环住苏一的脖颈,笑颜灿烂!
顾安生盯着照片里苏一口吐白沫的表情,眯眼说道:“没想到那小子还喜欢这种玩法!看来以后得对他更狠一点了。”
苏吾跟着说道:“里面的小姑娘是苏一的女朋友,这是他俩的合照。”
话语虽然平淡,可老人的目光却有一瞬停留在照片上,随即他若无其事的说道:“这样你们应该相信了吧?”
顾安生抬头看着老人问道:“有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有没有那种族谱之类的东西,或者直接来张全家福也行!”
苏吾摇头轻笑道:“这个自然是没有的,我们那一支早在上世纪末就离开故土辗转欧洲,我也是后来才认祖归宗的。”
顾安生点点头,沉默半晌才问道:“所以说,像你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这个世界不会刻意抹去?”
话题的转折,似是在老人的预料之中,“是啊,只要不是在旁人的生命中留下太深的印记,抹除的机制也就不会生效,自然也能留存下来,更何况我早在二十多岁就经历了这件事,后来寻根问祖也是在年近半百的时候了。”
略显唏嘘的话语,让仔细聆听的程薇燕抓住老人的手安慰道:“您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老人明显一愣,拍了拍少女的手背笑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当时也有人对我伸出援手,很照顾我的。”
这话让程薇燕下意识看了眼顾安生,可少年却假装没有看见又问道:“那你是和我们一起被卷入那个世界的?”
老人点点头解释到,“苏一这次来是找女友的,因为某些原因,我回来时给亲人都留下标记,如果发生和我类似的情况,我可以感应得到。”
顾安生总觉得老人的话有些漏洞,可他却想不明白。
看着少年的表情老人又解释到,“这样说你们可能不懂,但凡是被卷入这件事的人,和他有血源关系、或是比较亲近的,都有可能被传送到另一个世界,这也是我为什么不远万里寻找亲人的理由!”
顾安生摸着下巴思量了一会,程薇燕却是猛地想起老林也说过类似的话,只不过当时男人解释的太过隐晦,自己也没多想。
“这个理由到是勉强说的通。”
顾安生歪头问道:“那么,你为何没出现在小楼内呢?”
苏吾交叉双手答到,“很简单,因为苏一也不在那,不是吗?”
顾安生敲打着桌面,几秒钟后才说道:“也就是说,因为你的那份印记,苏一和你都没有在指定的地点遇见我们,是吗?”
苏吾点点头,“不错,我当时被传送到了更远的地方,本想寻着标记找到苏一,却没想遇见了你们。”
顾安生若有所思地呢喃道:“所以你就拖着年过花甲的身子,穿越了半个地图,才找到我们的?”
老人又点点头。
“哈!”
顾安生轻笑着摇摇头,正当程薇燕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时,顾安生猛地抓住面前的桌椅飞身一脚踹向老人!
联想到顾安生在另一个世界的表现,少女视网膜上都快出现老人被鲜血四溅的画面了!
可想象中的事并未发生,只见老人在顾安生的右脚即将抵达他面颊的一瞬,轻轻用拐杖抵住少年的脚心!
一时间短促呜咽的气流声炸响在众人耳中!
程薇燕更是被吓得倒在地上,对面老人却笑意温和地说到,“现在相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