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顾安生开始明白帝国为何要用抑制剂控制民众的情感,广而化之是为了达到举国一统的目的,但以眼下的情况来说,则是为了让教士更好的发挥出枪斗术的威力。
因为情感这东西太容易左右人的思维,即便是最冷静的人也很难在生死一瞬间做到淡泊如水的地步,可抑制剂的存在,却打破了这个规矩。
顾安生摸索着怀中的注射器,打开圆盖抽出了残余的药剂,接着他用指尖弹碎上方的针管,仰头灌下。
“咕咚,咕咚!”
一口饮尽,顾安生似是有些不过瘾,还用指腹沾起几滴抹在了舌尖。清凉灼烧的感破坏着味蕾,这滋味远比服用白狗的药剂时狂躁很多。
其实白狗费劲心机得到的并非正牌货,那玩意更像是稀释后的拙劣品,但现在入腹的汁水化作一阵冰凉的触感包裹顾安生的四肢百骸。
疼痛瞬间消散,大脑的思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住,就连一点褶皱也不复存在。
顾安生闭眼细细体会,腹部的阴阳鱼也再次出现反应,欢快的打着旋没入他的身体中,少年喃喃自语道,“这感觉,还不赖啊!”
正说着亚瑟行至小巷的入口处,盯着少年满脸回味的神色静静候着,等到少年睁开眼,他才开口道,“看来你又多了一个成为教士的理由。”
顾安生拈起胸前散开的猩红,反问到,“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加入帝国的?”
少年的话牵扯起男人的思绪,一瞬间他出现了些许的恍惚,可未等顾安生察觉他就已经抬起枪口道:“继续吧。”
…………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还是那片街道,人也还是那俩个人。
可顾安生已经倒在血泊中,腐臭的污水从这头来,又从那头去,带着几分化开的血丝游移不定。
亚瑟取下弹夹,里面空空如也。
短短的半个小时,他和顾安生展开了一场十分耗费心力的拉锯战,顾安生也试图通过近身肉搏来打到亚瑟,可不等少年近身,亚瑟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
中间一次俩人仅有一步之遥,但当拳腿相撞后,男人手头的枪械早已对准顾安生的眉心。安生便拧断断左臂,硬生生用肩头抗过攻击,再后来事情便发展到这种局面。
也并非顾安生如此不济,只是他曾经面对的敌人大多是死物,仅有的两次交手也是和赵星源对拼,可当时赵星源已经神志不清,而那场战斗算计的成分过多,与捉对厮杀的技巧无关。
此刻,亚瑟收起手枪望着倒地不起的顾安生,面色如水般清幽。
地面上少年的呼吸飘出几分涟漪,又被水流匆匆掩盖,男人淡淡道:“失败了吗。”说着他轻触袖扣,一片影像跟着漂浮在空中,男人略微思量后简明扼要地说道:
“四月十三。”
“击杀异端骑士团,共七人。”
“发现教会相关人员,已就地处决。”
“亚瑟.西格”
“嘭!!!”
火光打断了男人的记述,一片银色的光芒划过他的鬓角,紧接着带有几分欢愉的话从身后响起。
“喂!还没完呢!谁让你自顾自写起报告来了!”
亚瑟立即回头,可少年已经将他扑倒,并用膝盖抵住男人的腰腹说道:“共计七发,算上刚刚那一颗,你猜我还剩几颗子弹?”
亚瑟平视少年,并未有挣扎的迹象,“还剩一颗,绝杀的一颗。”
顾安生挑眉道:“哦,那看来是我赢了。”
男人淡淡道:“何以见得?”
顾安生调转枪口,指着男人的眉心说道:“这样是不是更明显了?需要我开一枪来证明一下吗?”
血迹带着污水从少年的鬓角滑落,他的脸颊也有几分晕开的泥腥味,亚瑟应到,“如果我是你,会先开枪再发问。”
顾安生皱眉看着他,不等少年有下一步的动作,亚瑟的竟反制住他的手腕,将枪头对准少年。
“咔嚓!”
少年的手腕应声而断,随即枪声响起,将俩人身下的地面轰出一条凹槽来!
亚瑟转头看去,视线中子弹没入地下不见踪影,可从那上浮的青烟里还是有一阵阵热意翻滚!
“为什么要打偏?”
顾安生抽出右手,踉跄着退后道:“能有什么为什么,你要是真死了,我还怎么拿工资?我可不想莫名其妙上了帝国的通缉名单。”
亚瑟直起身看向他,越发有些不懂少年的行事准则,刚刚的一刻,顾安生明明已经夺回了枪械的控制权,甚至于少年发狠扭断手腕带动的力量完全将他的双手摔开。
“这个理由可说不通,我没有对你留手,你也应该如此。”
“咔嚓!”
顾安生将反转的骨节掰直,随口答到,“那又如何,我的理由对你来说重要吗?”
亚瑟没有应声,好一会后才说道:“是啊,的确不重要。”
正说着,顾安生又从血肉模糊的右臂中挑出一颗弹头,阳光下带着几点血丝的银色金属带出几分光华,上面整齐划一的螺旋纹路有些烫手。
亚瑟看着少年说道:“你的身体经过改造吧?”男人踏步上前道,“如果是普通人被刻印弹击中,不说少了半个身子,最起码也会多出几个窟窿,可你身体的密度有些太反常了。”
顾安生抛起弹头道:“这有什么,没准是我天赋异禀呢!”
“天赋异禀?”
亚瑟皱眉道:“难不成你是教会口中的神子?”
“神子?”
顾安生挑着牙花子嘲讽到,“这世上要是真有神子,那这个世界还能是这副德行?都是俩条腿走路的,别搞这么玄乎。”
说着他鄙夷地骂道:“神?神个屁!”
“哈!”
亚瑟突然笑出声,尽管这笑短而急促,可顾安生却是听见了的,少年眯眼看向男人,手头的子弹也跌落在污水中。
“我说,你用的抑制剂难不成是假的吗?”
亚瑟并未收敛那丝笑意,语气也染上几分欢愉,“和其他的教士不同,我是后来才加入帝国的。”
顾安生费解地问道:“有区别?”
亚瑟点头道:“这个等你跟我回到帝国,就能明白了。”
顾安生又带起一片血水,满不在乎的从衣衫上抹了抹说道:“行吧,那就请您带路,让我这毛头小子长长见识。”
说完这句话,俩人消失在街道的一侧。
…………
午后,帝国的军用舰船上,艾莉亚正等待身下的大家伙启程,迎着夹杂腥臭的海风,女人陷入沉思之中。
从她成为亚瑟的副官算起,已经有好些年头了,与亚瑟一样她也并非土生土长的帝国子民,反而是从别国加入教士的。
但说是国,其实早已在帝国的征伐中不复存在。
在她心中对这件事也并未有什么意见,事实上她出生的地方更为辽阔,也更为荒芜,那里除了白色就是白色。
既单调,也很美好。
正在她神游物外时,前方的甲板上有俩个人影正缓步而来,其中一位自然是亚瑟,另一位她却是不认的。
从那东张西望的神态中,艾莉亚敢断言对方并不是帝国的人,加上来人脸颊和衣衫上还有不少血迹与污垢,一头棕黄色的短发也湿漉漉的,活脱脱就像个罪岛上的逃犯。
察觉到女人打量的目光,顾安生有些无趣的抱着后脑勺道:“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也太没意思了吧?”
亚瑟淡淡答到,“有趣和无趣本就是主观的,对你来说无趣的事物,对我而言就未必如此。”
“吼!”顾安生弹舌道:“这么哲学?你不去传教还真是可惜了!”
亚瑟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到艾莉亚面前。
“教士!您回来了!”
艾莉亚立刻端正仪态,无比恭敬的问道。
亚瑟点点头,“嗯,该办的事已经办完。”
察觉到艾莉亚有意无意瞅着自己身后,亚瑟又说到,“这人是我找来的,你先带他下去休息一会。”
说完男人就走向了楼梯,看样子是有别的事要处理。
顾安生砸吧着嘴问道:“那个有吃的吗?我有点饿。”
艾莉亚看向他,目光中审视的意味愈发明显,顾安生环视四周发现除了艾莉亚外其他人都目不斜视的看着海平面。
于是少年带着丝无奈地口吻道:“唉,别这么看着我,我也不想来的,是你们那位教士非揪着我不放。”
“亚瑟教士?”
顾安生挑眉道:“不然呢?”
艾莉亚眉头紧锁,有些不太理解亚瑟的做法,要知道在帝国的首都可还有无数优良的苗子等待他的教导,可面前这人除了懒散的神色外,再看不出任何的优点。
一时间,女人觉得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可当她领着顾安生进入船舱后,就发现自己的感觉没有出错。
…………
“喂,你们这有年假吗?年末有奖金吗?”
…………
“哇,这个仪器可真先进啊,还能投放全息影像呢!”
…………
“不错!这个饭菜挺合我胃口的,能多加点辣吗?”
…………
除了以上种种,顾安生还问了许许多多奇葩的问题,例如什么男、女职场待遇,什么产假、婚假,以及对待优秀员工能否多发点奖金之类的。
艾莉亚几乎是一路揉捏着眉心,才勉强做出回应。
到最后好不容易将顾安生送进一间屋子后,女人立在门口深深地吸气道:“神经病!”
她也不知道顾安生是真的不懂帝国的制度,还是装疯卖傻,可从短暂的交流中,她已经确定对方是个地地道道的傻佬帽。
当然,这个傻并不具有人格意义上的攻击,只是单纯的阐述事实罢了。
房屋内,顾安生盯着周围单调的装潢,神情中的散漫也渐渐褪去。
“帝国?”
轻笑着摇了摇头后,少年走进浴室进行了一番简单的冲洗,不一会他换上屋内摆放整齐的制服躺在床上。
身上的四个弹孔已经愈合,除了胸前的肋骨还有点隐隐作痛外,其他的体征倒是并未出现异常。
顾安生回忆今天发生的种种,对亚瑟愈发看不透,船上的其他教士都不苟言笑,即便自己中间掺了几个荤段子调侃艾莉亚,对方也还是冷静的应答着。
但顾安生能看得出来,艾莉亚的这份耐心源自对亚瑟的敬重,可他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对劲啊,他今天为什么会对我说那么多呢?”
顾安生扪心自问,可想了半天还是毫无头绪,亚瑟和其他人的区别太过明显,以至于当他再次融入这片世界后,顾安生都有种错位的感觉。
想到这,他又从怀里摸出亚瑟的注射器,圆形的孔洞中,被自己打碎的药瓶静静躺着,几点深黄色的水珠顺着滑落。
顾安生接住一滴,放入口中细细品尝,果然清凉感再次让他的精神一震!
似是有些疲乏,顾安生索性枕着胳膊翘着腿慢慢睡着了。
…………
船舱的另一侧,亚瑟和艾莉亚静静看着监视画面中少年打盹的动作,半晌后男人问道:“怎么样?”
艾莉亚有些犹豫,委婉的说道:“您看上的人,总归是没错的。”
亚瑟知道这个答案隐含的意思,但他也不期望艾莉亚能发现少年的不凡,又过了半晌亚瑟背着双手说道:“这次回去后,你也随同新人进修吧。”
艾莉亚似是有些不解,问道:“可是,荒原那边?”
亚瑟打断她道:“没事的,我已经发出了警告,这段时间他们不会有动作。”
“可是!”
亚瑟看向艾莉亚,接触到男人的视线,艾莉亚立即低下了头,亚瑟便转身离去,可当他快要跨门而出时,男人又说到,“接下来的走向谁也说不准,能多一份自保的力量对你来说有好处。”
艾莉亚身躯一震,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也明白了男人的意思,毕竟亚瑟从来不多说废话,即便是在和圣父的交流中他也一向简明扼要,而这也是顾安生感到异样的原因。
走出监控室,亚瑟踱步来到自己的房间。
推开门后,眼前的一切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床、桌、灯,黑白的色调从头到尾鲜明的可怕。
对于这点亚瑟感触颇深,他很讨厌黑色,可却不得不身穿漆黑的制服,他也不喜欢杀戮,可满手血腥早已掩盖不住。
从前他向来一夜无梦,可现如今某些东西一直盘踞在他的脑海中,就像是怎样也洗刷不掉的污垢。
男人脱下外套,略微弯曲的背脊将白色的衬衫带出几分褶皱,望着空空如也的左手,男人这才想起还有一把流定交给了顾安生。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做,可冥冥之中某分感应告诉他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低头看着手头古朴的枪身,亚瑟抚摸着那个笔挺的“Y”字,有些出神。
这对双枪陪伴了他许多年岁,自己中年的人生就是从握紧它们开始的,可现在另一把已经不见,在Y的下方也没了那个歪歪扭扭地M,男人面无表情,但双手却出现了颤抖。
于是他放下手枪,从桌前的柜子中摸出一瓶瓶药剂,狠狠地插进自己的动脉中。
如此简单粗暴的做法,伴随着的是身体剧烈的颤抖,因为没了注射器,药剂内原本的压力槽根本无法调节,几乎在乍眼间就全数没入亚瑟的身体中。
可亚瑟却随手扔掉空了的药瓶,又接着注射。
不一会,床头上药瓶散落一地,有几个还在地上翻滚撞击出一片清脆的响声。
男人也抵着额头整个人陷在白色的床榻间,从那骨节分明的指尖可以看到一阵潮红正在涌动!
又过了半个小时,亚瑟才微微直起身子,身上的衣衫透出几分水渍,几缕发丝贴在耳垂上挂着晶莹的汗珠。
男人一时间想起顾安生问的那句话来。
…………
“你也是因为这个才加入帝国的?”
…………
记忆有些零碎,可男人眸子中却闪着光亮。
“我可不是因为这个才加入帝国的。”
说着亚瑟攥紧一瓶空了的药剂,随即圆形的玻璃在他掌心碎裂带出一串血水滴落。
男人走向浴室,可当他就要跨进那扇门时,才以无比压抑的颤音说道:“但,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话语没了往日的平淡,即便是连续注射了十几支药剂,那份源于心头的情感却熊熊燃烧,就连满身的汗水也在瞬间蒸发!
大概只有在一个人时,面前的男人才会以自己的母语吐出这句话来。
扶着金属墙壁,亚瑟大脑在一瞬间产生恍惚。
紧跟着他摔倒在地,口中还重复了句。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一问,一答,相同的话带出不同的语气,或许这份源自他心中的疑惑早已是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