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里畔回阴司的第一件事,竟不是众人排队等着慰问她,而是被东篱这厮揪着领子拎进了阎君判卷的偏殿审问。
里畔双手撑在桌案上,绷着脸,和她最后的倔强一道瞪着对面的东篱。
只见东篱一拂衣袖,懒洋洋地入座在案前,盘腿而坐,上半身向前微倾,一手支着头搭在桌案上,一手慢悠悠地执笔沾墨,一副公事公办要为里畔录入口供的架势,他抬起头来,含笑地看向站在对面的里畔,审道:“说吧,你是如何从栖妖泽脱身的。”
“你得了元丹,承上天就是了!不要在乎这些细节!”里畔心中恨不得将东篱的祖宗十八代通通问候一遍,偏她人微言轻,不够格查看堂堂阎君的过往档案。
“若不问清楚了,天帝问起本君来,本君总不能像你这般随口敷衍过去吧?”东篱叹了口气,一副伤神的模样。
里畔咬着唇,好半天,终于叹了口气,“你当真要知道?”
“当真。”
“不悔?”
“不悔。”
“果真不悔?”
“果真不悔。”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了,只见里畔万分无奈道:“既然你穷追不舍,非要问个水落石出,那我也只好交代了!”
里畔将帝姬东清与魔君昱曦那隐晦不为人知的八卦粗略地交代了一番,又提起了那伏尤乃是魔君昱曦的坐骑,又与帝姬东清颇有交情,这才唉声叹气地下结论道:
“可怜了我,白白受了那么多苦,却不得人怜悯心疼,才刚一回来,就被大刑伺候审问了一番。
帝姬定是与东篱大人你不对付,这才拿我撒气呢,好在帝姬毕竟是九重天上的人,并未真的要我性命,那伏尤又与帝姬甚有交情,自然不会要我性命。说来说去,你们倒是痛快了,却没人关心我是否委屈!”
帝姬东清和魔君昱曦有私情是真的,伏尤夺帝姬元丹一事也是东清自作自受,这也是真的,里畔这一通辩解合情合理,伏尤主动归还元丹,也说得过去。
东篱似笑非笑地眯起了眼,里畔满腹委屈地回视他,东篱终于一笑,搁下了笔。
这丫头看着稀里糊涂,却聪明得很,这一套说辞,也不知是她早就打了腹稿,还是临时瞎编的,竟头头是道,指不出问题来。
“东篱大人怎么不写了?”里畔笑眯眯地看着东篱,她倒是想看东篱怎么写,难不成他还真能与天帝他老人家说,他家掌上明珠、受人尊敬的天族帝姬,与魔族有染吧?但无论是东篱还是她,都该清楚,这也是事实。
东篱摊了手,“罢了罢了,如何向九重天交代的事,我自会思虑办法。”
这一劫倒是躲过了,但里畔又岂是大度的人,殿内的情势竟有了颠覆逆转的意思,里畔逼近了几分,审问道:
“今日是我命大,才没死成,若非如此,此刻你见到的,该是我的尸首。但我危难之时,你却在天上替那尊贵的帝姬护法闭关。”
“你不会有事的……”思及此,东篱复又改口道:“若真是如此,我自会赶来助你的。”
若是伏尤的话……绝不会伤里畔,九州三界,谁也不能伤里畔,可明知如此,东篱还是强行提早出了关,自然……这些都不便与里畔解释。
“果真?”里畔并不知东篱提早出关之事,她又岂会不知道,东篱奉命上天助帝姬一臂之力,并不是可以轻易撇下的事。
想起昱曦当日断言东篱不会来救她,里畔不由得问道,“倘若我与帝姬皆生死一线,鱼与熊掌却不可兼得,由得你选,你会救谁?”
这问题就像凡间的女子总爱问心爱的男子,自己与旁人掉进了水里,他要救谁一般。往常里畔对此矫揉造作之事是最不屑的,而今却体察出了这问题的妙处。
“我与东清并无太深的交情,仔细算来,见面的次数,统共不过数回。”东篱起身,抬手落在里畔的脑袋上,意思已经十分露骨地笑道:“她自然不能和你比。”
里畔的面颊陡然一红,她试图在东篱的眼中寻出几分玩味,却见东篱破天荒地一派傥荡地回望着她,那眸中……似还有几分深情,和里畔看不明白的,情绪。
仓惶收回视线,避开与东篱对视,里畔难得流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含蓄娇态,手指绞着腰间衣带的配穗,埋怨道:“往后不要再骗我了,欺瞒也是不行。”
“哦?”东篱微眯了眼,眸中目光微敛,多了丝谨慎。
“你当我是傻子吗?”里畔瞪了眼东篱,“什么无色无味就连天上的司药星君来了也查不出的毒药,都是骗我的。”
毒药是假的,每逢七日要向东篱讨要解药的事,自然也是假的。
东篱微愣,这才心中暗叹了口气,终于笑了,一副懊恼却又任君处置的模样道:
“此次事出意外,走得急,我竟将此事给忘了……这个事故告诉我们,但凡是谎言,总有露出马脚忘了顾及的时候,里畔,你可要以此为戒。”
里畔瞪大了眼睛看着东篱如此认真思过的模样,万分震惊于堂堂阎君大人的厚颜无耻,该以此为戒的难道不是他吗?
“但我若不出此下策……”东篱忽然起身,越过了面前的桌案,向里畔踏进了一步,里畔下意识地往后躲了一步,却因慌不择路被足下的毯子绊倒。
东篱恰好长臂一揽,托住了里畔的后腰,将她给托了回来,只见他的身躯微俯,叹息道:“你又怎会安分老实地待着。”
“说话便说话……不用,不用这么近……”里畔的面色早已涨得通红,她的脸皮是不如东篱厚的,禁不住如此暧昧的姿势,里畔一推东篱,终于脱了身,哪还敢再多滞留,撒腿就逃出了此处偏殿。
东篱也不拦她,只静静立于原地,目送着她仓惶而逃的背影,末了,才缓缓地垂下眼帘,面色终于流露出了苍白和疲惫。
一身黑衣的范无救踏入此处偏殿,见东篱的面色不佳,犹豫道:“君上,司命星君造访……是否,寻个由头打发了?”
东篱抬眸,微正了衣衫,开口道:“司命不同他人,批人间命数,守天地神喻,他会来,想必是长生大帝的意思,请他进来吧。”
长生大帝虽已不问世事,但下辖六宫,由南斗六星掌管,司命乃长生大帝座下第一天府宫。
“拜见少君大人。”
不待范无救请人,司命星君便已兀自入了偏殿。
东篱淡笑道:“司命唤错了,眼下本君乃是阴司阎君,掌九幽酆都,唤我东篱便好。”
司命抬头,眼中虽有疑惑,但还是从善如流道:“拜见阎君,昔日拜见大人,乃是许久之事,听闻师尊寿辰当日,大人也在东极山,可惜当日小仙当值星宫,未能当面拜见大人。
算起来小仙已有上万年不曾踏出星宫,不知九州三界之变化更迭,也不知大人化了东篱之名,下界体怜众生之苦,可敬可敬。此次下官奉我家师尊之命,乃是有要事禀报,还请东篱大人屏退左右。”
“无救先行退下。”范无救十分上道,不待东篱开口,便已自请退下了。
范无救一走,司命方才开门见山道:“东篱大人近日尊体……可还好?”
东篱闻言,眼底有几不可见的情绪变化,却不点明,只抬了抬手示意司命道:“可是连长生大帝座下的六宫都已被惊动了?”
司命低头,冲东篱拱手道:“东篱大人该知……神将陨落,东篱大人纵是古神之子,拥有祖神血脉,可便是祖神与古神也尚有身归混沌之日,东篱大人更是难逃一劫,大限将至……天柱批语一现,司命便已奉我家师尊之命,片刻不敢耽搁,前来与大人商讨对策。”
言下之意,纵观九州三界,现在知晓此事的人,除了长生大帝与司命星君,便只有东篱一人。
“果然,已经出现了吗?”东篱抬唇苦笑,似早料到会如此,只是未曾料到,会来得这般早。
天柱乃昔日古神开天辟地,身归混沌后神脊所化,批的是九州三界的气数,但凡天柱所出的批语,无一不兑现,如当年诸神之乱,旧神的陨落,古神身归混沌……皆一一如批语成真。
如今天柱之上隐约出现神将陨落的批语,仔细算起来,现今还能称为神的,唯有少君一人,司命此番前来,正是长生大帝给东篱带来的警醒。
天柱之上所出批语,一旦三界获知,必生动荡,魔失去少君威慑,必将大肆卷土重来,他们此前的种种小动作,都算不上动真格,充其量也不过是忌惮少君,试探他是否仍在第十重天闭关罢了。
天帝崇明更不能获知此事,倘若他得知少君大限将至,为巩固九州统治之权,必将加快对旧神后裔的斩草除根。
但他曾答应过她……绝不再起兵戈。
沉默良久,东篱抬眸,眼底一沉,方才的风流潇洒之态尽数一敛,透出了几分威严来,眉间肃然,“天柱之上,不可出现此等批语,纵是要出现……”
纵是要出现,也要等他死了后。
司命是何等聪颖之人,早料到他会这么说,恭恭敬敬拱手道:“东篱大人闻之泰然,不惦念自身生死,却始终心系苍生,果如我家师尊所言,大人乃有昔年祖神在世之风范。得神脉者谓之神,但我家师尊曾说,得神心者,才是真正的神。所谓神心,正如东篱大人这般,九州三界为民,人神魔鬼为子,皆得悯之。然……天柱所现批语,非我等可抹灭掩饰。”
“天柱乃祖神留下之物,所现批语乃祖神遗留神力所致……若是以神力可否与之相抗?”东篱淡笑道。
“这……”司命面露为难之色,“若是昔日便也罢了,尚可一试。但东篱大人才刚刚损耗了元气,此计凶险,怕是东篱大人难以承受。”
东篱蓦然勾起唇角,笑道:“你既奉了长生大帝之命前来,想必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此时若是走漏了消息,三界动荡,必是要生灵涂炭。只是天柱受损,天帝问责起来,倒委屈了你担这莫须有的责。”
“愿为大人效劳。”司命星君面色丝毫未变,他的职责乃是奉守天柱神谕,神谕一出,便要昭告天下,天柱若无端受损,天帝崇明必是要追究原因的,司命职责重大,天帝盛怒之下,全然可以依天律贬谪司命下界,永不入仙班。
但此刻,他竟丝毫不将这样的后果放在眼里。
东篱的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了几分赞赏,他忽然自袖中抛出一物,司命接过此物,不禁大惊失色道:“这是……”
“本君便当回馈你今日卖的这人情,此物乃帝姬丢失的元丹,本君的手下刚从那妖兽口中夺回。有了此物,你寻个由头上承就是了,也算将功折罪,加之长生大帝替你说情,天帝至多罚你吃些皮肉之苦。”
司命星君连忙拜谢道:“还是东篱大人思虑周全。”
临告辞前,司命忽然脚下折返,若有所思地斗胆问了东篱一句:“大人至今不过六万岁,便是您的父神也是四十万岁方才尽了神寿,身归混沌,何故您身归混沌之日,提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