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风雨飘摇,酆都城内也是有昼夜四季,雷雨风雪的。
里畔归来已有半月,每日皆忙得团团转,脚不沾地,一沾地,便累得埋头大睡。近年七煞、破军、贪狼三星齐出,主天下易主,人间战祸不断,权力更迭,死伤便也多不胜数,里畔许久未曾像现在这般忙碌了。
外头电闪雷鸣,里畔却困得一动也不想动,和衣趴在床榻上,连鞋子也未脱,窗户大敞,夹雨的风呼呼地吹着,窗扇摇得震天响,愣是没将里畔吵醒。
忽而一声轰然雷鸣,里畔睡了小半夜,终于被这一记闪雷劈醒,撑开了眼皮,才发觉是自己未将窗户关严实了。
正要撑起身子关窗,忽然一道深色的身影倏地从窗口闯入,身后带着一阵风,“砰”的一声将大开的窗户带上了,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带着焦炭的味道,又一声电闪,那身影背光,里畔未及看清,便要惊呼出声……
“唔……”
那股血腥味越发浓重了,那带着寒意的湿冷身影逼近了里畔,他一手捂住了里畔的嘴,一手自里畔背后钳制住了她的双手。里畔的视线被那高大的身躯遮挡住了,她暗自使出术法,却被一股更霸道的术法给禁锢住,里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嘴里发出含糊的声音:“呜呜呜唔唔……”
她在质问这不速之客是何人,竟敢擅闯阴司!
“嘘,别惊动了隔壁的无常。”
面前的男子低喘着气,屋内漆黑一片,终于,那锢住里畔的禁制忽然一撤,突然闯进来的这高大沉重的身子往前一倾,尽数将身体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里畔身上,里畔一个重心不稳,险些被扑倒在地。
嘴上得到了自由,里畔手忙脚乱地搀住了这突然倒下的男人,心中猛然一惊,不可置信地出声试探了一句:“东篱?”
里畔对面和隔壁住的是二位无常,只需闹大了动静,便能惊动那二位前来相救。但谁人能在这等仓促的情况下,甚至受了重伤,还能摸清了里畔的邻居是谁?且这声音……
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里畔心中却越发地笃定,此人必是东篱无疑。
她连忙将人搀到了自己的榻上,心中顾虑着方才他不愿惊动隔壁无常的事,里畔虽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决定照办,并不敢声张。只气喘吁吁地坐在床沿,手心之中燃起一把微弱的蓝火往男子的面上凑近,这一凑近了,里畔不由地心底一紧……
此刻的东篱双目紧闭,面色苍白,便是唇上也无半点血色。光是这样,还看不出什么,里畔颤抖着伸手将东篱的袖摆往上微微一抬,却见他的手臂上数道伤痕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里畔又忙去解了东篱的衣襟,却见肉眼可见的地方,尽是伤痕累累,一股灼烧成焦土的味道混合着那浓烈的血腥味,便是外头大雨瓢泼也丝毫无法将其冲刷掩饰。
发生什么事了?
里畔虽然探不出东篱的修为究竟有多深厚,但他好歹也是堂堂阎君,又是自九重天上下界的神仙,修为肯定不差,退一万步说,也必然在前任阎君老陆之上,不是谁都能将东篱重伤成这样的。
此刻东篱未着阎君官服,身上也丝毫未佩戴任何和阴司有关的标志的饰物,莫不是东篱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里畔不敢想下去,东篱这么做,肯定是不想暴露身份,或是不想让人知道身为阎君的他曾经做了什么。
未弄清楚事情缘由之前,里畔连二位无常都不敢泄露,但东篱伤得这么重,不能请谢必安前来,里畔又不大会替人疗伤。只好按照老办法,起身前往案上取她的乾坤境,试图将所有有利于治伤的灵丹妙药一股脑喂给东篱。
刚要起身,身侧的手却忽然被一只大手给扣住了,里畔垂下眼帘,便忽然撞进了一双幽深如潭的双眸。她心中一喜,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到东篱出奇严厉肃然地警告道:“别走,哪儿也别去。”
里畔怔了一怔,很快意会东篱的意思,低下身子,压低了声音保证道:“你放心,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你在我这里的。”
闻言,东篱的眼底终于有了丝和缓,温柔了下来,重新闭上了眼睛。
棘手的是,他紧紧扣住里畔手腕的那只手,却丝毫未松开,任凭里畔如何用力,也无法将他的手指掰开。
怕惊动了东篱,里畔也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好将就着在又湿冷又坚硬的榻脚上坐下,一只手维持着被东篱扣在手中的姿势,一只手枕着自己的头,迷迷糊糊地便也在后半夜睡了过去。
风雨到了大后半夜,便也消停了。
……
里畔醒来之时,榻上已经空了,她忽然心中一惊,便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便见到东篱恰好自屏风后走了出来,已经将身上原先沾血的衣衫尽数换下了,此刻只着了身干净的单衣。他墨发披散,足下未着靴子也未穿木屐,光脚走出,若不是脸色仍是苍白毫无血色的话,此情此景,定算得上风流不羁,秀色可餐。
“是谁重伤了你?”里畔小心翼翼地问道。
东篱抬唇,不答反问道:“你这儿怎会留了男子的衣物?莫不是,留着什么念想?”
里畔的嘴一哆嗦,险些全部交代了,回过神来,才将话题给拐了回来,“你别转移话题,我留着男子的衣衫,还不兴是买给老范老谢他们的?他们是我举荐至阴司的,帽子袜子鞋子没少是我这个做兄弟的给准备的。倒是你,若不老实交代,我可不能替你保守秘密。”
里畔这番话自然是胡诌的,除了一对帽子,她何曾给二位无常准备过什么礼物?倒是东篱不知从何处翻出的那身衣衫……
却是里畔昔日借华阳肉身在阳间时,藏的东篱的旧衣物,那日主持鬼月返阳事宜,神不知鬼不觉间便又回了那座将军府,鬼使神差地便将此物收进了乾坤境中,给带回来了……
话音刚落,东篱忽然一个踉跄,里畔连忙惊得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搀住了东篱,见东篱面色异常难看,里畔心底一沉,满腹担忧道:“你是不是……造反了?”
仙人堕魔的事也并非不曾发生过,东篱这次伤得那么重,却连在阴司的部下也不可声张,躲的也定然是九重天的人,也难怪里畔会如此猜测。
东篱却嘴角微扬,半真半假问道:“若是,你可会告发我?”
他这番话,亦真亦假,里畔却压根没有心思与他说笑,咬牙道:“你若当真造反,我会问你事情缘由,我信你不是野心勃勃之恶徒,造反便注定要有祸事,你不会放任生灵涂炭,所作所为,必有你的原因。”
东篱闻言,嘴角的笑意犹在,眼底却有几分深意,片刻之后,才淡淡一笑道:“你变了……”
变得和她不一样了。
里畔愣了一愣,东篱却忽然笑道:“我不曾造反,却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受伤之事。你……可信我?”
里畔眼底微颤,随即点了点头,东篱不肯多说,她也不再多问,和缓气氛道:“那我寻些好药给你?”
这口气,活像二人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从而结成了同盟,里畔的语气肢体活灵活现地演绎了一出“贼头贼脑”。
东篱忙按住了里畔,长臂一舒,搭在里畔的肩上,又将自己的大半身子重量压在了她的身上,口吻慵懒道:“我的伤,仙丹妙药治不了。但你不必担心,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
“真的?”里畔被东篱耍弄不是一次两次了,她满腹狐疑,看起来并不太相信东篱所说的。
东篱不以为然地挑了挑唇,似笑非笑道:“你不信?那我脱了衣衫让你瞧个仔细?”
“我……我信!”里畔被闹了个大红脸,扶着东篱自榻前坐下,心中正盘算着,该寻什么由头来向阴司同僚们解释东篱无法出席早朝之事。
阴司与人间的朝廷一样,身为阴司之主的阎君,除却早朝外,还需批阅诸多奏折,处理诸多政务。各殿判官还需定期向阎君述职,有时底下的冤案闹大了,也会状告到阎君这儿来。
诸殿判官与阴司同僚皆不是眼瞎,但凡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眼下东篱的状况不对,追问起来,只会麻烦不断。
正思索着,里畔的屋门忽然被火急火燎地推开了,一袭绿衣往那儿一站,风风火火招呼道:“里畔,你见着我的汤谱没?!”
那咋咋呼呼推门而入的,恰是一贯性子火爆的孟婆。
里畔听到她的声音,就如遭针刺一般蹿了起来,忽然一股向下的力道将她往榻上一带,里畔身形一个不稳,只觉天旋地转间,一阵头晕眼花。随后背后闷响一声落了榻,陷入了那柔软的被褥中,大手随手在她的衣襟上一扯,顿时玉肌半露,白色的身影翻身悬于她上方,春光万千……
里畔愣住了,睁大了眼睛,却见东篱忽然翻身将她覆在身下,他披散的长发倾泻而下,只着了一身单衣。
他眼角的余光轻飘飘一瞥,顺手拉了薄被将他二人一道遮覆住,随即收手捏住了她的下巴,俯下身来,将下巴俯入里畔的颈窝中,嘴唇贴近里畔的耳边,却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慵懒含着睡意般低语了句:“再陪我睡会儿……”
再、陪、我、睡、会儿!
里畔忽然惊醒了,咬牙切齿地瞪着东篱……他他他,偏将这话说得如此暧昧不清,此睡非彼睡,谁知听到的人会怎么想?
果不其然,一阵静默之后,门口的孟婆轻手轻脚地将自己的左脚往后踏了一步,又把自己的右脚收回,“砰”的一声将门带了上去,随即外头传来一阵惊恐的叫声:“里畔竟然睡了东篱大人……呜呜呜,里畔居然睡了东篱大人……”
那叫声由近及远,东篱垂眸笑呵呵地看着里畔,安慰道:“你瞧,从此他们只会知道,是你将本君睡了……”
这安慰不管用,里畔哭丧着脸一把推开东篱,逃也似的钻了出去,逃下了榻,悲戚道:“我的名声算是交代在这儿了,还有哪家男神仙敢向我抛出橄榄枝?我完了!”
被里畔这么一推,东篱的面色微微一白,却仍不动声色坐起身,抬手不经意地自嘴角抹过,懒洋洋地笑道:“本君为你负责便是了。”
里畔跺了跺脚,夺门而出,只丢下话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
目送着里畔匆匆而逃的身影,东篱终于缓缓地松了口气,他突然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伴随着一阵又一阵压抑的低咳,身上有焦烟冒出。
他以神力与天柱相抗,强抹批语,输出多少神力,便受多少神力反噬。本就损耗过多,此刻更是在里畔面前强撑着那一口气,他猛地吐出一大口黑血,身形倒了下来,再一次陷入了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