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畔醒来,已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身上的伤倒是不药而愈了,只是躺得久了,还是有些头昏脑胀。
“醒了?”
里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对上一张陌生的面庞,这是一张年轻的俊脸,黑发束冠,一身布衣,不显华贵,但长眉若柳,面如无瑕美玉,端的是丰姿奇秀。
细想在这九州三界中,能让里畔认定为面貌上乘的男子,十个手指都能数得过来,眼前的男子可排上一号。
东篱潇洒高贵,昱曦冷峻暴虐,谢必安柔美阴邪,范无救寒如冰块,而眼前之人,多了几分超脱和无邪。
超脱是看淡世事,云淡风轻,无邪是不沾权欲,不染俗尘。
“看来是伤势未愈,竟伤了脑子?”男子这话没有半分揶揄,似是正正经经地这么思索着,他极其自然地探出了手,在里畔的额上摸了摸,末了,还觉得不够,低下头来,凑近了里畔,欲把里畔仔细检查个清楚。
“你……你是谁?”里畔回过神来,对方这亲密的动作,吓得她连忙往后躲去,满脸的不可思议。
里畔的反应过大,男子一愣,当即想起自己此番的面貌,里畔怕是不认识,便收了手,和蔼可亲地笑了。
“丫头,你喝了酒便胡闹,将本座的寿宴扰得一团乱。为了你,本座已有数万年不搭理崇明那小子,此番却与他唇舌相对。这还不算,因为你,本座这东极山,可是损失惨重!”
男子每说一句话,里畔的面色便是一变,先是惊讶,再是愕然,最终竟仿佛见了鬼一般,一脸的恐怖。
“你你你……你是,长生大帝元炁?”
惊觉自己直呼大帝名讳,里畔当即捂住了嘴,一想又觉得不对,不禁悄声问道:“为何帝君的模样……与先前所见,大为不同?”
这话问到了点子上,长生大帝一脸的痛心疾首,仿佛想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掩面道:“这天底下的女神仙女妖精着实可怕。想我数十万岁的年纪,和蔼可亲了,她们便步步紧逼,若是严厉些了,惹得那些女神仙女妖精哭哭啼啼,着实令人胆战心惊!”
“这……”里畔看长生大帝的眼光有了些异样,怪不得从未在长生大帝的仙府上见到哪家女神仙,从弟子到仙童,一水儿的男子,原来是有这等隐情。
“你想到哪去了?!本座清修数十万年,早已对儿女情长之事没了兴致!”元炁一敲里畔的脑袋,随即双眼一亮,颇有些得意洋洋,“后来本座在寿宴上化作了那副老头子模样,你猜怎么着?整个世界,顿时清静了!是以,如今你看到的这副皮囊,方是本座八十万年前修成人身后,真正的样子。”
里畔一想,也觉得在理。天帝崇明已有五十万岁,可面貌仍是年轻,为震慑群臣,才留了那看似稳重的长须。因而以长生大帝的修为,本不该老迈得那样快,原来是为了躲避这皮囊招惹的桃花朵朵。
对此,里畔感同身受,“是是是,东篱往日在阴司,同你有一样的困扰,只是我们那儿的女鬼,面貌要比那些个女神仙女妖精恐怖得多……”
“正是,正是!”元炁忽然正色,握住了里畔的手,眼神放得温柔,让自己看起来多了几分诚恳与深情,问道,“丫头,你瞧着本座这张皮囊,比之少君……便是东篱,比之如何?”
里畔眉间一蹙,只觉得突然换了面貌,又这般严肃的长生大帝,令自己很不习惯,但大帝对自己有恩,里畔颇为敬重他,便老老实实答道:“帝君与他不同,往日那些女神仙女妖精对帝君穷追不舍,并非没有缘由。”
“便是丝毫不逊色了?”
“丝毫不逊色!”里畔给了元炁肯定的答复。
元炁欣然点头,表示认可,又问道:“本座待你如何?比之东篱那小子待你,可有不同?”
“帝君不畏强权,悲悯众生,此番又是小仙的救命恩人,自然是恩重如山。”思及东篱,里畔的神色一黯,“东篱欺我,瞒我,虽也多次仗义维护……”
“既然如此,你便留在东极山,与本座长伴,如何?若有人欺侮你,本座护着你,若你欲欺侮他人,本座便做你的靠山……”
长生大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看着里畔的眼神是关切的,是慈爱的,但却无丝毫男女之情,占有之欲。
“里畔喜欢帝君,您宽宏慈悲,为人又仗义,常伴帝君左右,定是快活,可此情乃是敬爱之情。东篱纵是千般不好,百般不是,可我喜欢他,是易恨易嗔的私情。”
里畔心怀感激,但还是直言不讳地回绝了长生大帝。
“这么说来,本座不能代东篱,成为你心悦之人?”
今日长生大帝的一言一行颇为奇怪,里畔哭笑不得道:“帝君方才就说了,您清修数十万年,心中并无儿女私情。您对我,亦无私情,何必拿我打趣呢?”
“若是东篱……不能伴着你,要令你伤心呢?”元炁说这句话时,目光始终小心翼翼地注视着里畔面上每一寸表情的变化。
果不其然,里畔的面色一沉,陡然站了起来,冷不丁丢下了五个字:“我要回阴司。”
“丫头……”
里畔目光灼灼,凝视着元炁,这般透骨的视线,竟将元炁逼得不知所措,只听得她一字一句,急切而又笃定地问道:“是不是东篱出了什么事了?”
元炁一时无言,他越是不回答,里畔就越是知道答案的残酷性,她急匆匆下了榻,元炁伸手欲拦她,里畔目光微红,不顾身体的虚弱,在元炁开口劝阻她前,便率先打断了他的话。
“帝君此番若要学东篱以势迫人,困住我,我自然是出不去,但帝君难道也要困我一辈子吗?东极山已毁,宫殿法阵休憩重布,没有些时日是恢复不了的,帝君难道不管旁的事,只日日看住我一人吗?”
元炁闻言,终于轻叹了口气,里畔身上的封印已经岌岌可危,此前祖神之力又出了这样大的动荡,里畔说得不错,到时候,谁也拦不住她。
“多谢帝君!”
里畔匆匆行了个礼,便自元炁身边擦身而过,施法要离开这东极山,元炁果然也未再出手拦她,只待里畔走得远了,元炁还久久不能缓过神来。
至今他也尚未能想通,东清那丫头把里畔带到这儿来,看那架势,分明是要拒绝崇明的赐婚,可为什么……后来又突然改口了呢?
……
里畔原以为自己在长生大帝那儿不过昏睡了数日,可此番出来,竟觉得天下都大变了样,恍如隔世。
凡间人权更替暂且不说,连花鸟鱼虫各族,都生出了许多生面孔来,偶然遇到途中当差的阴司同僚,亦是里畔前所未见的面孔。
天降甘霖,风调雨顺,福泽各界,不少修行仙道的门派,飞升出了数位上仙来,这是前所未闻的。
天帝崇明,大赦了三界,降福了九州吗?到底,出了什么事……
身后有厚重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着,浓重的煞气让里畔顿时心生警惕,对方既不出手攻击,也不肯离去,甩也甩不掉。里畔知道是躲不掉了,当即手中祭出一抹光剑来,回过身,待要出手,便忽然一愣。
只见那一路上不远不近尾随着她的,恰是那许久不见的黑火麒麟伏尤兽,比之先前,伏尤的火甲越发黑亮了一些,浑身煞气也比以往更浓。
“你一人来找我的?”里畔收了剑,放下了警惕。
“是王担心您,又怕您心情不好,我便只好远远地跟着,不想还是让尊上发现了。”伏尤作为凶兽,在里畔面前尤为安分老实。
伏尤身上的煞气那么重,能不被发现才怪。
“该说的话,先前我已说得明白了,昱曦让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也不要唤我尊上,我并不是你们认识的那人。”
“若是阿姊过得好,昱曦自然不会现身惹阿姊不快活。”
一道红袍身影现身在伏尤旁,伏尤见了他,当即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王。”
“昱曦……”里畔的面色不太好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你在说什么?”
“难道不是吗?”昱曦逆风而立,眼眸发冷,眯出一道道阴鸷,“昔日少君令你伤心,今日他依然让你伤心!莫非阿姊还不知,这九天正有一件大喜事,普天同庆,你心心念念的那位阎君东篱,正要成为崇明那老儿的乘龙快婿?!”
轰!里畔面色一白,只觉得如遭天雷当头棒喝,她摇了摇头,身形微颤,“不,我不信……”
东篱分明亲口回绝了天帝崇明,他说他早已有心中所爱!
“我说的话,阿姊若不信,那他亲口说的呢?阿姊总该要信吧?”
话落,昱曦手心翻转,一道红光笼罩在里畔周身,掩去她的气息,又同样施法隐去自己和伏尤兽的气息,方才一闪上前,扣住里畔的腰,在她怔神之间,将里畔带上伏尤背上。
“你要做什么?”
昱曦冷哼了一声,眸光猩红,“九重天上正热闹着,崇明老儿在各大天门下了特赦,各路仙君皆可道贺。”
此时,也是最易攻上九重天的时刻。
……
九重天从未像此刻这样热闹过,百鸟朝凰,龙族呼啸,天界百花齐放,道贺的仙君络绎不绝,无论仙阶,能上九重天共襄盛举的,恐怕数万年间,唯此一事。
仙娥侍童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赴宴的神仙难得与旧友重逢,这儿一群,那儿一群,相谈甚欢。
大殿之上,天帝与天后天妃盛装出席,大殿臣子亦获恩典,携了本族中年幼的子嗣上了九重天看热闹。小仙君在大殿四周跑来跑去,欢闹成一团,一贯最重规矩的天帝天后,竟也眉开眼笑,半点不曾怪罪。
“典仪开始!”
礼官忽然一声高呼,顿时钟鸣宣天,龙凤齐出,在天上营造出一幕壮观的和鸣之景,群仙归位,盛况空前。
“东清大人到!”
凤冠霞帔,龙鳞凤尾,盛装之下,本就高傲矜贵的天帝嫡长公主缓步而来,款款登殿,霎时间吸引在场所有的目光,人们的视线紧随着她步步生花,金光四溢。
“少君大人到!”
全场哗然,且不说在座有多少神仙从未有幸得见少君大人一面,便是在场有些老资历的神仙有缘在万年前那场战役中,见过少君神威,可今日是什么日子,少君乃天底下唯一的神,而他们何德何能,竟能在有生之年,得见上神娶妻的婚典!
今日的少君大人一身大红的婚袍,众人前所未见,他面上是众人记忆中的那面银色面具,令人看不清他此刻面上的表情。
东清步履优雅,行至他的身侧,众人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东清又岂会不知,此刻那面具下的脸,怕是要冷肃得让人害怕。
可东清不害怕,竟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礼官的催促,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笑问道:“兄长若要反悔,现在当着众仙之面提出,还来得及。”
面具下,那双眸子幽深晦暗,东清并不畏惧,坦然地等待着他任何一种答案,只听得,那低沉的声音,自面具下发出,声声清晰入耳。
“不悔。”
不悔……
是东篱的声音,便是化成了灰,里畔也能凭着这声音,认出他来。
殿外一名身形瘦小的仙君,忽然夺身往外跑去。东篱身形一怔,下意识地偏过头来,望着那殿外的方向,久久不曾有动作,任凭礼官百般催促,东篱亦仿佛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