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马上的骑手问：远来的陌生人，你为谁写诗，你又为谁痛哭不止？
我说，我的诗写给远方，写给所有善良的好姑娘。
我为她们痛哭不止，因为她们倾尽善良，却只换回遍体鳞伤。
我们永远的好姑娘莲子，你是被远方的风带来的格桑梅朵。
你是锡林郭勒大草原的骨血，牧马人的女儿，追逐远方唱着情歌的姑娘。
我为你唱一辈子的情歌，唱到雄鹰归巢，唱到天苍苍野茫茫。
我在胸膛画一片草原，愿你永远住在我心上。
莲子名字叫陈莲子，她说她的小名叫马尾，因为她的头发和骏马的鬃毛一起疯狂生长。我们都说这是好名字，但我还是喜欢叫她莲子，因为她和莲子一样，洁白温柔，清心明目。
莲子是个平凡的姑娘，在她父亲去世后流浪过很多地方。她说草原不再有她的家，是她背叛了草原，草原也放逐了她，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再回故乡。
每次莲子说这句话，表情总是很悲伤。
莲子日记本的扉页写着一句话：你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而我是一个拙劣的骑手。
这句话写在董小姐之前，莲子后来听过了董小姐，听过了“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莲子坚定地说，这句话肯定有特别的意义。
董胖子却说只是随便写写，歌词而已。
他说得很潇洒很随意，但是莲子却很认真地哭了。
莲子抱着腿，坐在一个小小的沙发里，蜷缩着她小小的身体，莲子说，怎么会没有意义呢？一定该有意义的呀！
我对莲子说，莲子你别伤心，以后你会找到一个爱你的男人，他写的一字一句，对你来说，都有特别的意义。他会给你草原，让你不再流离失所。
可是莲子只是眨着眼睛看我，一句话都不说。
第一次见到莲子，是在一个无聊的聚会上，她是被一个编剧带来的。瘦小的肩膀，大大的眼睛，马尾辫上扎一个波斯菊形状的发卡，躲在角落里，看着大家不说话。
那次聚会上我和季翔唱了首周云蓬的九月，大家都听得沉默了，莲子偷偷哭了。散场的时候莲子找到我，她说我知道这首歌，词是海子的诗，她还告诉我，作曲是北大的才子叫张慧生，后来和海子一样自杀了。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莲子又说，我总觉得这首歌是写给我的，因为我的小名就叫马尾巴。
我笑笑，觉得这个姑娘很特别，于是记住了她。
后来的聚会上，又零零散散见过莲子几次，一起吃饭喝酒，还互留了电话。我知道了她来自内蒙，知道她十多年没回过家了。
我经常跟莲子开玩笑，说姑娘啊！你小时候上学是不是都骑马？你是不是骑着马浪迹天涯？
莲子眨着她的大眼睛，认真地说，我没骑马上过学，但是我会骑马，你给我写一首诗，我就教你骑马。
我说，好啊！你教我骑马，我就娶你当老婆。
莲子愣了，咬着嘴唇不说话。
后来莲子成了我的好朋友，每次聚会莲子都会准时出现。不管其他人怎么胡闹，她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一个人坐在角落，安安静静，笑起来露出脸上的酒窝。
她喜欢帮我们端茶递水，每个人有什么习惯，爱喝什么东西，莲子都记得清清楚楚。
大家都说莲子是个善良的姑娘，谁娶了她肯定幸福一生。
我看了莲子一眼，淡淡地说，就是胸太小了，这才是至关重要的美德。
大家合力把我打了。
那段时间我经常熬夜，脾气很冲，说三句话就能跟人吵，吵三句就能脱衣服干架。莲子看着我血红的眼睛，第二天就咚咚敲我的门，我开门看到脸颊红扑扑的莲子，说，莲子你怎么不打个电话就来，万一我在里头***，你知道我会多失落吗？
莲子把一个保温杯交到我手上，说，给你熬的莲子羹，清火顺气，以后别打架啦！
从那以后，莲子经常给我送莲子羹，我说，莲子你这么好，我怎么报答你啊！
莲子说你给我写首诗吧！要不唱首歌也行。
我说莲子要不我娶你做老婆吧！
莲子看了我很久，忽然就哭了，说以后不许你说这话了，如果你做不到的话，你知道我会很难过吗？
我慌了，忙说，莲子我是开玩笑的，你知道我是个狗逼嘴，吐不出象牙，连象屎都吐不出来。你快别哭了，等会儿有人路过，还以为我拿保温杯强暴了你。
莲子飞一般跑了，下楼的时候踉踉跄跄，好几次差点摔倒，我在后面怎么喊她都不回头。
后来一个朋友告诉我，带莲子来的编剧说要娶莲子，跟莲子上完床就甩了莲子。
从此我再不敢胡说八道，莲子也依旧给我送莲子羹。只是我看莲子的时候，她总是躲着我的眼神，目光闪闪烁烁。
莲子过生日那天，我们一帮人商量了一下，要给莲子一个惊喜，于是在贺小山店里给她办了个生日会，买了个十五寸的大蛋糕，然后骗她说大家都喝挂了，让她过来收拾残局。
莲子急匆匆就赶来了，进店的时候听着大家合唱的生日歌，看着桌上的蛋糕愣了一会儿神，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赶忙去拉莲子，问她怎么了。
莲子边哭边说，说从她爸爸过世以后，没人给她庆祝过生日了。
大家一片沉默，季翔说莲子你别哭了，以后年年都给你庆祝。
莲子拼命地点头，一直说谢谢大家，大家都是好人，我又是有人在乎的姑娘了。
我抱抱莲子，沉声说，莲子，你永远是我们的好姑娘。
后来莲子喝醉了，醉了话就多了，她跟我们说她小时候特别渴望远方，崇拜那些生活潇洒的艺术家。所以她离开了草原，去了很多地方，也遇到了很多男人，他们不是志大才疏的文艺青年，就是装逼的民谣诗人。
莲子把年轻的身体和最好的时光都给了他们，他们轻轻尝了一口，然后毫不在意地丢掉。
他们都说过要娶我的，会我写点什么。莲子淡淡地说，但他们都没娶我，除了和我上床，他们什么都没为我做。我不是好姑娘了，我是个贱货。
说完莲子倒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面容疲倦，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颤抖。
季翔叹了一口气，轻声对我说，哥啊！我觉得莲子喜欢你。
我知道。我说，我不能跟她在一起，我心里还有一个人。
说完我感到肩膀上传来轻微的颤抖，我转头看着熟睡的莲子，发现她紧闭的眼睛正不断往外淌泪。
原来莲子都听见了，原来莲子没有睡着。
第二天，莲子给我送了最后一次莲子羹，她站在门口怯怯地说，来了这么多次，你都没请我进去过。
我慌忙闪开身让她进屋。
莲子进屋后把房间认真看了一遍，又小心翼翼坐在沙发上，盯着茶几上散乱的书和稿件。
原来你就是坐在这里写东西的呀！莲子眼睛亮闪闪地说，坐在你的位置上，就好像变成了你一样。
我低头吃莲子羹，什么话都不说。
莲子笑了，又说，你跟我说两句话呀！我要走了呢！
去哪？回内蒙？我猛抬起头。
莲子摇摇头说，我去找个男人再回草原吧！找个普通男人，我不该想着不切实际的远方，我就是个普通的姑娘。
莲子，你是个好姑娘。我声音沙哑地说，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莲子的语气突然很难过，你没有骗我，你是好人，你们大家都是好人。说完莲子眼眶红了，她又说，可能就因为你没有骗我，我才比任何时候都难过。
莲子拿起我茶几上的稿子，轻轻读了几句，泪水夺眶而出，她说，你看呀！你写的多好，可惜都不是写给我的。我太笨了，总觉得每句话都该有特别的意义，都以为那会是写给我的，现在才发现，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意义，没一样是属于我的。应该是我配不上你们吧！你们都是脱缰的野马，我只是个拙劣的骑手。
我又不说话了，装作埋头吃莲子羹，眼泪啪嗒啪嗒掉在碗里。
莲子笑了，她说，跟我说再见好吗？至少你这句再见，是完完全全属于我的。
后来莲子就真的走了，走了就是不见了，安安静静地不见了，没有惊扰任何人。
没人知道莲子去了哪儿，有时候大家聚一下，偶尔会唱起九月，大家都说想莲子了，想那个大眼睛有酒窝的姑娘。
季翔问，你呢？你想不想？
我说想你个**蛋，快把鸭肠给老子拿过来，哎哟我操！今天这逼火锅怎么这么熏人，把老子眼泪都熏出来了。
后来我又经常熬夜，后来我的火气又很大，后来没人给我送莲子羹了。后来刚刚学着做生意，就被合作的人捅了两刀，亏得尸骨无存，两袖清风。
那段时间我经常坐在沙发上，什么都不写，就定定看着窗外。有时候看到被风带起来的羽毛，逐风而起，随风而逝，没有一点自由。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风，后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一片无力的羽毛。
我想，莲子你可能错了，世界才是脱缰的野马，我们都是拙劣的骑手，现在我坐在你坐过的地方，感觉我也变成了你。我想问莲子你还好吗？找到一个不再让你流离失所的男人了吗？
大概有吧，因为你是一个好姑娘。
你没有配不上任何人，是这个世界配不上你。
两年以后，传来莲子的死讯。
他们说莲子嫁给一个木讷普通的西北男人，嫁到了一个荒凉的小镇。她怀了男人的孩子，说好孩子生下来，要一起回莲子出生的草原。但在生产的时候莲子难产了，医生问男人保大人还是孩子？
男人问，男孩女孩？
医生看了他很久，咬着牙说，男孩儿。
男人顿了顿，嗫嚅着说，保孩子。
然后我们的好姑娘莲子就这么走了，死于大出血。
她被草原喂养的鲜血，洒在了荒凉的大西北。
她和马鬃一起疯长的头发，被烧尽在黄土高原。
他们说莲子进手术室前给我打过电话，但她却不知道我换了号码。
我不知道莲子想告诉我什么，或许想说她已经忘记我；或许想问我要一首欠了很久的诗；或许她想说她要回故乡了，就像歌里唱的，我把远方的远，归还给草原。
我的好姑娘莲子，我喊一声你的小名马尾巴，你没做到的，我来帮你做到吧！
于是我收拾行囊，和季翔一起去了内蒙，我为莲子买了一匹马，季翔为莲子带了一把琴。
莲子生日那天，我们站在锡林郭勒大草原，看着被风吹动的牧草，看着奔驰在马背上的雄壮汉子，我声嘶力竭地大喊：我的好姑娘莲子，我带你回到草原了，我给你买了一匹马，牧马人的马。
季翔问我，你哪儿来的钱买马？你的钱不都还债了？
我很平静地说，我把车卖了，我不一定要开车，但莲子的魂儿回来，她一定得骑马。我的好姑娘莲子，有马骑她才能找到家。
季翔眼睛红了，再也不说话，只是弹起死去诗人写的九月，写给马尾的诗。
我们一起唱“失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我们一起唱“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我们一起唱“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我们唱到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
我们唱到“你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莲子，我的好姑娘，没有人再为我送莲子羹，我也没有学会骑马。
莲子，我会把这匹马放回草原，就算草原最黑的夜，你只身打马，也永远迎风疾行，永不落魄孤单。
莲子，这是我给你写的故事；给你写的，一首有特别意义的诗。让整个世界都知道，你的善良没有消逝在远方，你的善良让我永世不忘。
莲子，莲子，你是我的好姑娘，这个世界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你是最俊美的骑手。
就让我为你唱情歌一阕，唱到雄鹰归巢，
唱到天苍苍，唱到野茫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