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是老板娘了。”我手搭着出租车门,轻声说,“走吧,给他喝点蜂蜜水。”
浓醉的鸽子突然睁开眼,死死拽着我的手,看了我半天,声音沙哑地说:“多陪陪她,她过得比我苦。”
我也看了他半天,终于点点头。我没有告诉鸽子,洛霞给我打过很多电话,但我故意不接,我已经把我的姐姐伤了,比他伤得还深。现在整个朋友圈里,洛霞只跟大林子联系。
我打电话给大林子,说:“你要帮我好好照顾洛霞,她从小事儿都往心里藏,吃了苦从来不说。”
大林子很久没出声,骂了句“一帮王八蛋”,然后把电话挂了。
十一月天气渐寒,半夜天凉,我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到洛霞给我洗的那件外套披上,觉得浑身像针扎一样,又脱了下来,抱着腿发着抖在房间里看欧冠。
球赛才踢了20分钟,大林子突然打电话给我,话里带着哭腔,叫我赶紧去医院,说洛霞在家里摔了一跤,孩子小产了。
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看到洛霞躺在病床上,一张脸白得像纸。大林子坐在病床旁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给洛霞削苹果。
我过去握住洛霞的手,鼻子一酸,哽咽着喊了声姐姐。
洛霞咧嘴笑了,说:“这么晚啦,怎么不明天来?”
“来了好。”我强作欢颜地说,“跟人赌了球,输了要裸奔。”
洛霞疲倦地眨眨眼,说:“小王八蛋,又赌球,我告诉你爸,打死你。”
我呵呵笑着不说话,静静看着她,一直到她睡着。
洛霞睡着后,我把大林子拉到病房外,问她:“那个姓白的呢?”
大林子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说打了电话给他,他说他在陪客户喝酒就不过来了,要多少钱明天打到洛霞卡上。
我哑然失语,抬起头却看到鸽子急匆匆来了,头上豆大的汗珠,手上锅碗瓢盆一大堆,看样子是想在医院长住。我看着鸽子瞠目结舌,大林子笑了,说:“我叫他来的。”
鸽子喘着粗气问我们:“人呢?人在哪呢?”
大林子给他指指病房,鸽子火急火燎地就钻进去了,一身行头撞得叮当乱响。查房的护士被猛蹿进来的鸽子吓得够呛,问他:“你是干吗的?你来野餐啊?”
鸽子呆了一下,看看洛霞,看看护士,大声说:“我是病人家属,我是她老公!”
洛霞睁开眼睛,眼圈红红的,一字一句地说:“他不是我老公,我不认识他。”
鸽子愣了,手上的热水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叫他走。”洛霞闭上眼睛对我们说,“你们不叫他走,我就走。”
整个病房鸦雀无声,鸽子在原地看了洛霞很久,然后转身缓慢离开。走到我面前的时候,咬着牙跟我说:“你姐想吃什么,你跟我说,医院的菜不好吃,我给她做。”
鸽子走后,洛霞一言不发,不喝水也不吃东西。我跟大林子留下陪着她,怕她做傻事,三个人六双眼睛,你瞪我我瞪你看到了天亮。
“你为什么叫他走?”我忍了一夜,最后还是问了出来。
洛霞嘴唇颤了两下,淡淡地说:“我脏。”
我跟大林子都不说话,看着彼此眼睛里打着转的泪光。
半个月以后,洛霞出院,朋友们都来了,只有鸽子没出现。洛霞眼睛四处张望,瞳孔里全是灰色的绝望。
后来,洛霞跟白老板分手了,老板留给她一套房子。
后来,洛霞找了个文员的工作,没有再住那套房。
再后来,大林子和邓爽结婚,洛霞做了伴娘,我做了伴郎。洛霞看着邓爽和大林子交换戒指,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的时候她直勾勾地看着门外。我知道她是在等鸽子,但是鸽子仍然没有出现。
一个月以后,有人告诉我鸽子出了意外。
原来洛霞小产后,信佛的鸽子去了西藏,要去给洛霞求一个平安符。鸽子在大昭寺给洛霞求了个坠子,听人说羊湖边上住了个上师,祈福灌顶很灵验,于他又从拉萨出发去卡子县,想找上师给平安符开光。没想到过岗巴拉山的时候,租的吉普刹车失灵,整个车冲到了山崖底下。
告诉我消息的是一个导游朋友,朋友说遗体到现在都没找到,估计是被雪埋掉了,要不就是被野兽拖走了。我放下电话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洛霞。
洛霞在电话里沉吟片刻,只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挂了电话。
之后洛霞依旧朝九晚五,上班下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打电话小心翼翼问她:“要不要去跟大林子住几天,我这儿经常一群男人,不是很方便。”
洛霞笑了,说:“哪有别人刚结婚就去借住的,你别管我,我很好。”云淡风轻的。
我也笑了,说:“你也有点参破红尘的口气了,真像那个人。”
洛霞说了句:“是啊,我也有点参破红尘了。”语气空荡荡的,无悲无喜。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半年多,一天洛霞忽然说要去拉萨出差,急匆匆收拾行李走了。但这一走她就没再回去上班,反而洒脱地辞了职,就在拉萨住下了。
“来这儿的第一天就被迷住了,临到了机场又倒回来了。”洛霞在电话里说,“住下来感觉真好,我把成都那套房子卖了,准备盘个小酒吧下来。”
我顿了顿,说:“你一个人经营,会很苦的。”
洛霞说:“吃苦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前总觉得吃苦是为了苦尽甘来,现在才发现,我们吃苦不就是为了某个人吗?没有了那个人,再多的苦尽甘来,又有什么意义?”
我说:“你真的参透红尘了。”
“也许吧。”洛霞说,“苦尽未必甘来,水落总会石出。”
洛霞的酒吧盘下来以后,我作为一个闲人去帮她打打杂。到拉萨那天,夕阳如血,晴空万里,仿佛连接尘世和仙境的桥。
洛霞长发披肩,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半仰着头,仍然是一脸倔强的样子。
我跟她戴着小尖帽在店里忙活,我说:“操操操,你就不能买个装修好的?”
洛霞笑了,说:“你个懒逼,老子打死你。”说完去吧台给我拿了一听红牛。
我喝着红牛四处乱转,发现有面墙上全是来往旅客写下的随笔,有些很长有些很短。有一句上面用金色的笔,画了一个非常细致的花纹。我仔细一看,认出是鸽子的笔迹,心里猛然一震。
“鸽子来过这儿?”我转头问洛霞。
洛霞不吭声。
“他回不来了,你知道吗?”我发现自己声音有点哽咽,“你别告诉我是你在这儿等他。”
洛霞沉默了很久,轻轻地说:“你不是也在这儿找一个找不到的人吗?我就等一个我等不到人,说穿了我们都是一样的,其实都是在守着一段回忆,不让它被时间偷走。”
我无言以对,看着窗外两个苦行的喇嘛,他们在喧闹的人群中,目不斜视地磕着长头。我忽然觉得大彻大悟,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懂。
转头再看鸽子在墙上留下的笔迹,工工整整,每一笔都写得很重,他写的是:“我参透了红尘,不想参透你。”
我想有些人会在我们记忆里活着,只要我们活着,他们就不会消散,他们在用一种隐秘的方式与我们同生共死,没有分离和界限。
有人说终点是路的尽头,死亡是时间的尽头。长路和时间都有尽头,但回忆永远没有尽头。三千世界,每天都有人不顾一切地赶来,也有人默不作声地退场。
时间既然没有带走我,它就没有权利带走你,你是我不能被时间偷走的爱人。我站在时间和长路的尽头,永远为你守着回忆的城。
苦尽未必甘来,水落总会石出。
我参透了红尘,不想参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