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霞比我大三岁,我爸老战友的女儿。老一辈感情很深,所以我一直管他叫姐,洛霞也把我当亲弟弟看,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我。
小时候她爸给她买条新连衣裙,我咂着嘴说:“真好看,真好看。”
小洛霞犹豫了很久,然后用胖胖的手指头开始脱裙子。
我震惊了,慌忙护住自己的身体,大叫:“你要干吗?”
“送你裙子啊!”洛霞说,“你说好看的。”
“我不穿裙子的!”我紧张地吼,“你再脱我喊强奸了!”
从此后我一直对别人说洛霞智商太低,直到考上大学才停止散播这个信息。因为洛霞是我的学姐,这样一来显得我的智商也很低。
新生报到那天,她领着男朋友来帮我扛行李。她的男朋友叫邱歌,大家都叫他鸽子,爱吃苦瓜,喜欢看佛经,活得特别深沉。
听说追洛霞的时候,他借了把破吉他,站在女寝楼下唱了一宿的《在那遥远的地方》。
结果鸽子被泼了十几盆洗脚水。他也没能去遥远的地方,去了保卫科。
在保卫科里,保安很严肃地对鸽子说:“同学你这是扰民知道吗?”鸽子捋了捋被洗脚水打湿的长发,淡淡对保安说:“我不怪你们,你们不懂爱。”
洛霞对这件事引以为豪,指着鸽子问我:“你觉得他是不是特别有意思?”
我说:“凭良心讲,我觉得他是个弱智。”
洛霞要打我,鸽子紧紧抱住洛霞,把我的行李扔在了水沟里。
鸽子说:“别生气,他还小,他不懂爱。”洛霞脸红扑扑的,狠狠点头。
我看着水沟里的行李热泪盈眶,心想:王八蛋两个神经病,你们才不懂爱,老子箱子里装了电脑啊!
后来他们毕业的时候,合资送了我台4000块钱的笔记本。当时鸽子在报社实习,洛霞进了一个旅行社,两个人工资加起来才3000。
我很过意不去,说请他们吃饭,鸽子长笑一声说:“今天吃不死你。”但是到了饭馆却只点了一盘水晶苦瓜。他一边紧紧攥着洛霞的手,一边跟我们讲莲华经,说佛祖成佛,尚要所经诸劫数,吃苦是一种幸福,吃苦是一种态度。
洛霞温柔地看着他,不出声只是点头。
吃完饭,鸽子喝得酩酊大醉,我跟洛霞把他扛回租住的小破屋。我边帮鸽子脱衣服边问洛霞:“这位弱智瞎扯了一晚上你听懂了吗?”
洛霞摇摇头,说:“我不懂,但我知道只要一起同甘共苦,就一定会苦尽甘来。”
我点点头说:“你个脑残,老子全听懂了,就你这智商怎么考上大学的?”
洛霞把我打了,打得很理直气壮。
他们原本一直当朝九晚五的打工仔,到我大四那年却双双辞职,东借西凑,又找家里要了点钱,开了一家小旅行社,天天忙得不可开交。
洛霞偶尔会打电话给我,接起电话她第一句一定是说:“累啊累啊,老娘好累啊。”
“活**该。”我说,“让你他妈想当老板娘。”
洛霞呵呵地傻笑。
我说:“你笑个蛋,像你这样的穷逼,以后就被我从朋友圈里删除了。”
但是洛霞生日的时候,我还是买了瓶安娜苏的香水屁颠屁颠地去了。那天洛霞和鸽子在出租屋里做了很多菜,开了两瓶五粮春。出租屋的客厅逼仄,摆不下饭桌,我们三个拿着小板凳,坐在一个茶几面前吃饭。
鸽子小心翼翼地说:“本来应该出去吃的,经济实在太紧张,你们受苦了,受苦了。”
我喝得五迷三道,说:“我受苦不要紧,你别让我姐受苦就行了。”
鸽子红着脸不知道说什么。洛霞拉着他的手,夹了一片他做的水晶苦瓜,笑着说:“不苦,不苦,挺好吃的。”
鸽子很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一整晚郁郁寡欢。吃完饭洛霞先睡了,我和鸽子站在门口抽烟,我说:“你别在意我说的话,洛霞挺愿意跟你同甘共苦。我从小跟她玩儿到大,她的脾气我清楚。”
鸽子低着头思索了半天,低声说:“其实同甘共苦,还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们都没再说话,两个男人不断抽烟,走道里两点火光闪闪烁烁,在巨大的黑夜里异常渺小可怜。
大学毕业,我跟周想一起去了趟拉萨,没有找到想找的人,最后又去了北京。
洛霞和鸽子都不联系我,有时候给他们打电话,两个人都顾左右而言他,绝口不提彼此。一年后我回到成都,才得知他们已经分手,洛霞跟了一个做对外贸易的老板,而鸽子还在经营他的小旅行社,日子过得依旧艰难。
我叹了一口气,心想:不是所有的爱都会无疾而终,也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完美谢幕。本来说好了同甘共苦,后来才发现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约洛霞在青羊宫喝茶,洛霞看上去憔悴了很多,戴着一个大大的墨镜,脸色苍白。
我们闲聊了很久,她问我关于北京的生活,我说到住地下室,喝自来水的时候,洛霞哭了,摸着我脸说:“你怎么能这么作践自己?”
我笑说:“总以为苦尽会甘来,没想到苦尽了还是苦。”说完我愣了片刻,问她为什么跟鸽子分手。
洛霞嘴唇颤动两下,说:“累了,不想再吃苦了,想过点好的生活。”
“那个男人对你好吗?”我问,“那个新姐夫。”
洛霞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我也犹豫了一下,说:“你过得好就行了。”
入夏以后,朋友圈里一大堆单身狗都躁动起来。周想和季翔两个为情所困的人天天找我喝酒,我正好手上也没活干,经常跟他们喝得一塌糊涂。
有次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12点多,周想把车钥匙锁车上了,大家钱包都在车里,只好把身上的零钱都掏出来付了账,付完账一算,加起来还有十二块钱。
周想和季翔喝糊涂了,说抱着车轱辘随便睡睡就好了。我一看这里离洛霞的新家近,心想,老子才不陪你们丢人现眼。于是我给洛霞打了个电话,问她能不能收留一下我们。
洛霞沉默了很久才说:“你们来吧,我等你们。”
于是三个人东倒西歪去了洛霞家,一进门还没把招呼打完,就一起躺沙发上睡着了。
我从小就认床,也没睡踏实,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给我盖了毯子。过一会儿又感觉有人开灯,我睁开眼看到洛霞在浴室给我洗外套,旁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微微谢顶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对洛霞说:“我老婆明天回家,我给你卡上打了十万。老唐的事给你办妥了,他们公司的员工旅游,全都安在你原来那家旅行社了。”
洛霞抬头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别在这儿说,我弟在。”
男人笑了一声,说:“他醉了。”说完他转过头看我,我赶紧把眼睛闭上。
“你怎么不送他们去宾馆?”男人回头又说,“这是我给你买的房子,不是给他们住的,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白哥,他是我弟,他怎么就不能住?”洛霞声音很低,有点发颤。
“又不是亲弟。”男人不屑地笑了一声,“你还挺念旧的,弟也帮,前男友也帮。你这么重感情,何必来跟我?”
洛霞没再说话,我只听到男人走向卧室的脚步声,还有一段轻声的呜咽。
曾说过共同面对人生所有的意外,但终究还是老死不相往来。
所有不甘愿都只能甘愿,想重来的全都不能重来。
我觉得眼睛很热,用手轻轻一摸,眼角全是眼泪。
后来我没再去过洛霞的房子,喝酒吃饭也躲得很远,关于洛霞的话题,我跟任何人都避而不谈。一直到琴台路吃火锅偶遇鸽子,鸽子亲口对我说:“你别怪洛霞,你该恨的人是我。”
鸽子告诉我,是他跟洛霞提出的分手。我去北京后,他们旅行社举步维艰,当初是他砸锅卖铁要当老板的,他觉得对不起洛霞,就跟洛霞分了。
分手以后洛霞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要,静悄悄收拾东西走了。走之前她给鸽子做了一盘水晶苦瓜,在盘子下面压了一张纸,只写了一句话:“我知道你参透了很多事,只是没想到,你最后参透的是我们的生活。”
鸽子呆呆地说:“我也不想这样,我就不想让她跟我吃苦。”
我手一抖,在烫的毛肚掉进了锅底,怎么找都找不到。
“何必呢?”我筷子一放,叹了一口气,“到头来,两个人都还在吃苦。”
鸽子摇摇头,笑了两下,一口一口闷酒,五十六度的白酒当成白开水喝。
送他走的时候,鸽子喝得像摊稀泥。我跟他的小伙计把他搀到出租车上,小伙计悄声跟我说洛霞找的那个白哥是旅行社的老顾客,本来半年前把单子全撤了,现在不仅回来了,还给他们拉来不少单子。
“是老板娘帮忙了吧……肯定是的。”小伙计眼睛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