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活俑十指上不知是指甲还是尖刺,锋利异常,这一勾就给黑虎带下一大块皮肉。黑虎吃痛,险些掉下房梁,幸得三爷眼尖,在房梁上把黑虎向上一带,才没让他落尽活俑窝里。
“这他妈是啥子东西!”黑虎在房梁上破口大骂,一只右腿鲜血直流,只好扯烂上衣,草草止血包扎伤口。
“这是活俑……”路阿七叹了口气,“老辈的土夫子说,苗人能用蛊术把活人封进石俑里,这样做成的活俑,似生非生,似死非死,刀枪不入,再高明的好手遇见,也只有死路一条。可这东西我从前也是听说,从来不曾真的见过。”
“那就交代在这儿了?”黑虎双眼圆睁,“我可还没娶媳妇儿,还没人给我传下王家的香火!”
“那倒不至于,他们虽然厉害,但也不会攀爬,我们躲在梁上,还不至于丢命。”路阿七看着底下逡巡的活俑,这八个东西正围着房梁不断打转,石头包裹的身体内部,间或传来低沉沙哑的痛苦呻吟,如同从不曾遗忘被活制成俑的痛苦。
“可咱们躲这儿也不是办法!”黑虎又说道,“这些胎神倒是不吃不喝,咱们却要吃喝拉撒,方便也就罢了,大不了尿他们一身。可这三五天水米不进,铁打的人也顶不住!”
“兄弟你别上火,”路阿七咽了口唾沫,“石头堵了门,咱们就再开一条路,人要想飞,何愁没有门。”
路阿七说完话,腾身就朝房顶一跃,他的本意是想在房顶上开个天窗,三人从这天窗里脱身。
可他手刚刚触及房顶,脸色瞬间发白,原来他这一跃,虽说是掀开了屋顶的瓦片,可却摸到了坚硬的石块。原来这溶洞地形复杂,高低不平,小庙正好建在洞顶低矮处,瓦片之后就是洞顶石壁,根本容不下成人经过。
“完了……”路阿七只感觉周身发软,“大风大浪都见了个遍,没折在斗里,却折在一个破庙里。”
路阿七的自言自语,让黑虎也浑身一寒,人都怕个死,平日里钢铸铁打的大汉,鼻子竟有些发酸,眼看要流下泪来。
一直在旁闷不吭声的鹰三爷却说了话,“哭什么?那年闹饥荒,咱就死过一回。既然当年能找到只白水鸡活命,今日咱兄弟的命,阎王也收不去。”
“三哥,你有办法?”路阿七心里一喜,朝鹰三爷身边凑了凑。
“唔,”鹰三爷点点头,“刚你们在说话,我就在琢磨这小庙。你说我是什么眼睛,没月亮的夜里,三里外的耗子,我都能看个分明,怎么能没见着这座庙?”
“三哥,你是啥子意思?”路阿七又问。
“我听甘肃的朋友说过,沙漠里有种东西叫蜃,这东西能吞吐云雾,给人制造幻觉,顶好的绿洲就在眼前。可任你怎么走,就是走不进去,最后只能活活渴死。”
“三哥的意思,咱们来了个蜃景庙?”黑虎一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算是,可也不尽然,蜃景全是假的,可咱们遇到的东西却是半真半假。我敢打包票,庙绝对没有,可你那伤口血是血,肉是肉,半点做不得假。依我看,咱们是被那片白雾迷了眼,有东西在暗中作怪,伤你的就是它,不是什么活俑。”
“三哥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理,”路阿七点点头,“江湖上多少这种故事,赶路的客商在深山遇到了豪富之家,被邀请进豪宅饮酒作乐,可第二天醒来一看,睡的是片乱葬岗,吃的是虫蚁,喝的是猴子尿,这都是成精的畜生在作祟。”
“没错,妖怪都怕人,咱们是万物灵长,他们不敢直接跟我们交火,所以耍这障眼法,想把我们兄弟伙困住。”
“那这障眼法怎么破呢?”
“这还不简单,”鹰三爷一笑,“诸葛武侯何等的圣人,他摆的八阵图都有生门,何况这妖怪的障眼法,只要找到生门,咱们想逃出生天还不是易如反掌。”
“生门在哪里?”黑虎忙问。
“生门就在那儿。”鹰三爷抬起手,指向神龛边的两个黄色灯笼。
鹰眼何其锐利,他早就觉着这两个灯笼不妥。距张献忠离开此地已有数百年,灯笼里的火光却灼灼如新,莫非还有鬼来添油不成。说完话三爷也不再多想,百发百中的神枪已经出手,他朝两盏灯笼各放两枪,不偏不倚,全都打中了灯笼的灯芯。
灯芯一断,火头就灭,小庙里陷入一片黑暗,三人只听耳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然后就是某种巨物不断撞击地面,让三个袍哥身体一阵发颤,不多时,撞击慢慢趋于平静,那嚎叫声也终究归于虚无。
三爷见状掏出怀里的火折子打染,这才看见了眼前的实景。
一如三爷所言,一切都是障眼法,小庙,石俑都是假的。路阿七得到的铜盒,也只是一块长满苔藓的石头。如今眼前只是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块石制的方台,那块方台湿漉漉的,也未经雕琢,只在方台正中,摆着一个生满绿锈的铜盒子。
而就在方台前方,躺着一条硕大的灰蛇,这条灰蛇足有孩童大腿粗细,头上还长着一只独角,要按老年间迷信的说法,这爬虫已修成了三分龙形,怪不得能吞吐白雾,迷惑人心。
不过而今它就是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也使不出一星半点了,鹰三爷的神枪,打灭了两盏灯笼,也就是打坏了他的眼睛,眼睛是他修炼的罩门,破了罩门,自然也就成了一具尸体。
“这灰蛇看起来眼熟。”鹰三爷心里犯着嘀咕,一时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正在恍惚的时候,王黑虎已经走近蛇尸,骂骂咧咧踹了灰蛇一脚。
这一踹不打紧,灰蛇尸体下忽然窜出三条小黑蛇,这三条黑蛇细如竹筷,盘在灰色身边一动不动,似乎十分恐惧。
“狗日的长虫!”黑虎想到脚上的伤,心里无名火起,抬腿就想把小蛇踩死,鹰三爷心里白光一闪,赶紧掏枪往黑虎脚底下一打——这一枪当然不是要伤王黑虎,只是想将他逼退,果然,黑虎被枪声吓得一怔,赶紧朝后一缩。
“三哥!你也有走火的时候哇!”黑虎咋咋呼呼地看着三爷。
“老子从不走火。”三爷一笑,一把拉开了黑虎,他直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小蛇,心里稍微捋清了些来龙去脉——
灰色大蛇,莫不是梦里的灰衣老道,他是蛇,三爷是鹰,当然命中就是他的克星。而这三条小蛇,或许就是他的孙儿,不管那梦是真是假,既然答应了要留它们性命,三爷自然要说到做到。
“你们走,”三爷把枪往腰上一别,用手指着那三条小蛇,“我虽是个草莽中人,也明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道理,你们往岷江里去,从此两不相干,各安天命。”
说来也是奇了,那三条小蛇似乎能听懂三爷的话。三爷话音一落,原本一动不动的小黑蛇,对着三爷摆了摆尾,似乎是在道谢,然后便慢慢朝着溶洞深处爬去。
三爷心里是觉得既奇怪又有趣,就目送三条黑蛇一点点远去,也就在小蛇即将消失在视线的时候,忽然耳边传来一阵细小的风声,然后三爷就觉着腰上一阵巨疼,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三爷本能般往后一摸,发现腰上已经鲜血横流,而将他打伤的东西,是三枚铁弹子。这三枚铁弹子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结拜兄弟路阿七。
“老七,你害我!”鹰三爷一声暴喝,转头怒视路阿七,此刻的盗墓贼已经取了铜盒,笑吟吟地看着三爷,张口说道:“三哥,你别怪兄弟心狠,买主说了,不仅要买宝物,也要买你的命。
“我们要是做掉你,不仅你的两万大洋给我们两兄弟平分,买主还多给我们一万尾子。”
“两兄弟?!”鹰三爷心头一凉,又转眼看着路阿七身边的王黑虎,“黑虎,你狗日的也要害我?”
“三哥……”王黑虎面上带着七分愧疚,“是做兄弟的对不住你,可这是两万多大洋啊,成都府最好的宅子,也不过千把个大洋。三哥,只怪你的命太值钱……你就放心去,初一十五,我好酒好菜给你供着,香烛纸钱……兄弟也少不了你……”
“好!好!好!”鹰三爷仰天大笑,又喟然长叹,“我这双鹰眼再利,也看不透兄弟的心哪,既然你们要杀我,那我也让你们陪葬!”
鹰三爷语落,伸手就要摸腰上的驳壳枪,可手才伸到一半,浑身就一阵发软,直勾勾朝前方栽倒。
前方的路阿七拍了拍手掌,走过来拿了三爷腰间的驳壳枪,嘴里说道:“三哥,你吃的白水鸡里,我们下了蛊药。我那铁弹上涂了蛊引子,现在蛊毒发了,别说是使枪,你就想说话也没得力气。
“三哥,你一向说我做的事丧德,可为啥子你这侠盗,反死在我这丧德胚子前边儿……”
路阿七在鹰三爷耳边冷嘲热讽,可三爷一句也没听进去,三爷的意识逐渐模糊,他终于知道,梦中的灰衣老道原来是在提醒他,路阿七给的白水鸡吃不得。
“我给你们白水鸡,活了你们的命。你们给我白水鸡,却要害我的命。跑江湖走码头,没折在**强盗手里,没折在鬼神妖孽手里,最后却折在了兄弟手里。”
想到此处,鹰三爷不禁苦涩一笑,然后昏死过去。
鹰三爷这场昏迷,持续了约莫两天,他的两位兄弟早就远走高飞,封死了地坑的出路,只留下三爷一个人在溶洞里等死,三爷体内的蛊毒滚烫如火,又如万蚁噬身。但他又偏偏动弹不得,想一死了之也没有力气。
正是一筹莫展,万分绝望之际,鹰三爷忽然感觉脸上一凉。
他睁眼一看,正看到三条小蛇不断往他脸上吐水。那三条小蛇,正是三爷放走的黑蛇。这两天三爷昏迷,正是他们给三爷喂水,让三爷不至在这蛊毒之下干渴而死。
一见三爷转醒,三条黑蛇十分兴奋,围着三爷转了一圈,然后又蠕动着朝头长独角的灰色蛇尸爬去,三条小蛇钻进蛇尸的头颅下方,片刻后又衔着一朵血色菌类折回三爷身边。
三爷一看这菌类,心里不禁吃了一惊,这东西可不是蘑菇,而是早年间传说的蛇芝,据说蛇芝长在有灵的老蛇下颚,三百年才能成熟,吃下这东西能强身健体,百毒不侵。
更有传言说,服食蛇芝之人,每一个甲子会像老蛇一般蜕皮一次,每蜕皮一次,就如新生一次,如此循环往复,可让人长生不死。
“三爷记住,宝物不是盒子。”
鹰三爷终于明白梦中老道的意思,这溶洞里的宝物根本不是那个铜盒,灰蛇也不是守护铜盒的灵兽。这溶洞里的宝物,就是这条灰蛇本身,或者说,是他下颚生出的蛇芝。
当年张献忠将这条宝蛇喂养在溶洞里,为的就是这是这朵蛇芝。可大西王没有想到,还没等这蛇芝成熟,自己就已兵败如山倒,在西充死于利箭。
所以说这造化弄人,张献忠也好,神秘的买主也好,路阿七和王黑虎也好,个个机关算尽,却都没有福气消受宝物。最终这宝物,却在鹰三爷将死之际,被报恩的小蛇叼在了三爷嘴边。
三爷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口将蛇芝咬在嘴里嚼得稀烂,统统吞下了肚里。
赢大川故事讲到这里,那瓶茅台已经被我们喝得一干二净,他长长叹了口气,看着我和华爷说:“你们说吧,鹰三爷当年救了两个兄弟的命,兄弟却恩将仇报,不过是举手之劳放了三条黑蛇,蛇却知道涌泉相报——人啊,有时候真不如畜生。”
“人就是不如畜生,”我对赢大川点点头,“故事的结局呢?”
“这种故事能有什么结局,”赢大川一笑,“鹰三爷吃了蛇芝,身手矫健更胜从前,当然是逃出升天,赏了路阿七和王黑虎一人一梭子弹,痛快地报了仇。
“原本以三爷的枪法,也就一人一颗子弹的事儿。可是你们别忘了,路阿七自己说过,要是敢蓄意欺瞒,就让三哥赏他一梭子弹。”
“这结局倒是舒坦,”华爷啃着最后一点儿烤鸡,“可那位买主呢?”
“那位买主也是个奇人,不过这故事太长了,咱们下次再讲。天都要亮了,老子要打烊了。”
“那鹰三爷呢?”我还意犹未尽,“他吃了蛇芝,真长生不老了?”
“这他妈谁知道呢?”赢大川嘿嘿一笑,抬手伸了个懒腰,伸懒腰的时候,他衬衣的袖子朝上拉了拉,我醉眼蒙眬地瞅见,他右手腕子上好像有个刺青,却没看清究竟刺的是什么。
“得了,散了吧!两个狗东西,耽误老子睡觉!”赢大川本能地把手一缩,面色变得有些奇怪。
他站起身来,非要叫我们回家,我们拗不过他,只能一人叫了个出租,颠三倒四地回了家。可这一趟回家,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心里老想着赢大川的故事和它腕子上的刺青。
隔天傍晚,心里越想越怪,于是又叫上华爷,开着车去赢大川店里,华爷在路上问我,“你是不是脑子不好啊,你以为赢大川能天天给我们送茅台?”
我没搭理华爷,一路上一言不发,开了半个小时到了青石桥,一猛子就扎进巷子里——很可惜,我却没能再见到赢大川,来到他店门口的时候,发现大门儿上贴着一张纸条。
“店主远游,开店时间未知,客官请回。”
“这他妈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啊?!”华爷一脸错愕。
“这不是旅行,是躲我们啊。”我叹了口气。
“躲我们?他欠你钱?”华爷又问。
“只有老子欠人钱,谁能从我身上借走钱,”我回答说,“我白天想了一天,终于知道他腕子上刺得什么东西了,那是只老鹰啊,独眼儿的老鹰。”
“你什么意思……你等会儿,我捋一捋……”
“你真他妈蠢,”我对着华爷一笑,“赢不就是鹰吗,川字倒过来,那是什么字?那是个三字啊!”
“怪不得……怪不得……”华爷也是倏然一笑,“怪不得他不吃鸡……”
“三爷不是不吃鸡,”我拍拍华爷肩膀,“兄弟,三爷是寒了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