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老狗逼,你确定?”
周想说:“哥哥什么眼睛,那是属望远镜的,刚刚看他上了九眼桥一个会所。这小子真他妈会败钱,那会所我陪客户去过一次,三个小时花了老子整八千!”
我说:“老子去找他!”
周想说:“你可拉倒吧,人家跟一帮金链子社会哥混一块儿,就你这小身板儿,给你两拳,就等于送你一交通工具。”
我说:“什么交通工具?”
周想说:“轮椅啊!你他妈就是一智障,等着我来接你,打不过也能壮壮胆!”
周想说完挂了电话,半个小时后开着车到了小区门口,我们俩火急火燎杀向九眼桥,正巧遇上方亚搂着个陪酒妹从会所醉眼惺忪地走出来。
“方亚!”我在十步开外喊了他一声,迈开腿就想过去揍他,可还没走到近前,一个光头金链子哥就冲了过来,一拳把我撂翻在地。我躺在地上直觉得天昏地暗,又听见旁边儿传来周想的惨叫,我知道周想是看我吃了亏,想出手帮忙,最后也被揍了个七荤八素。
周围看热闹的人呼啦一声围了过来,对方觉得人太多,于是把我和周想架进一辆奔驰ML350,“方亚!出息了!”我在后座朝着方亚吼。方亚愣了几秒,然后缓慢地转过头,我看着他梳得锃亮的油头,看着他脖子上露出的半截纹身,我觉得我似乎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又觉得他从不来不曾在我生命中出现过。
“哥,”方亚的声音很沙哑,“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小猫的钱,我刚准备还。”
“这是钱的事儿吗!”我抓着他的西服领子吼。
“哥,这就是钱的事儿。”方亚显得很平静,“哥,跟你说个事儿。有时候,我老想起我一个高中同学,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瓜娃子,我熬夜看书的时候,他在慢摇吧里蹦迪尖叫,我四点起来做糖葫芦的时候,他带着姑娘在省道上飙车,可就是这样的人,他能睡了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姑娘,还让人家堕了胎。
“哥,你说他凭什么呢?还不是因为家里有钱,他可以有车,可以有房,他什么都可以有。有件事儿可能小猫没告诉你,你走了以后,这小子到我们水果店买过水果,其实他根本不是去买水果的,他就是去羞辱我的,买一个苹果,给了我两百块钱,这不是钱,这是刀子,每一张钱都是一把刀子,结结实实扎在我心上——哥,你跟我说,这是不是钱的事儿?”
方亚说完话,转过头不再看我,我很想说点儿什么,但又觉得实在无话可说,我的愤怒被某种巨大的冰冷熄灭,无数道理在我脑中闪过,却没有一个可以说服自己。
“哥,你们下车吧,”方亚又低声开口,“有些事儿即便不是钱的事儿,现在也只能是钱的事儿。哥,我走得太远了,回不了头了。”
这是那天方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这辈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等到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所有的一切,早已无可挽回。
一个星期以后,我接到猫爹的电话,说方亚还钱了,整整二十万,都是现金,他没有出现,只是托人送去一个盒子,盒子里除了报纸包好的二十万,还有一串儿普普通通的冰糖葫芦。
猫爹挂完电话之后,小猫立刻就给我发了消息:“哥哥,方亚不是骗子。”
“我知道他不是骗子,”我给小猫回复,“可他也不是他了。”
“他还好吗?”小猫又问。
“有意义吗?”我反问。
小猫没有回我,但我知道,在小猫心里,方亚永远是有意义的,那串冰糖葫芦也永远是有意义的,有些东西无法用道理来解释,它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三个月以后,我再次得到了方亚的消息。
这一次不是周想告诉我的,而是晚间新闻告诉我的,方亚被通缉了,通缉的原因是贩毒。在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方亚真的去过云南,在西南边陲的小镇上,他没有去做木料生意,而是沾染了他这一生最憎恨的东西——毒品。
他真得走得太远,他的确不能回头。
“这小子完了,贩毒的都该枪毙!”周想依然对那天的胖揍耿耿于怀,“妈的,我这辈子最恨两种人,一是毒贩,二是金链子油腻社会哥。这帮瓜娃子绝了,集两种恶臭于一身!”
我低着头不说话,考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小猫。周想看出了我的心思,拍着我的肩膀说:“别跟那姑娘说,其实你说不说她都知道,这种事儿大家别提,就当没有发生过。”
“行,就当没发生过。”我对着周想微微一笑,可我心里知道,这世上的一切因果,如果都能当作没有发生过,那人又何必漂泊,人又何必痛哭,人又何必孤注一掷,终究让自己万劫不复。
漂泊的人是我,痛哭的人是小猫,而万劫不复的人,是曾经的少年方亚。
方亚的结局已经注定了,贩毒之罪,万死难赎,无论他如何神通广大,终究都难逃一死。可是我也没有想到,通知我方亚死讯的人会是小猫,我更没有想到,时隔五年重回故乡,是为了参加一场葬礼。
其实那都不能算是一场葬礼,那只是一场简单的告别,没有人愿意为方亚送行,毒贩也不配也有为他送行。小猫,我,还有我的警察朋友熊然把方亚的骨灰撒进了沱江,小城的人都说,我们是沱江水养大的,所以也让方亚归于沱江。
小猫静静地看着沱江水滚滚而去,脸上没有悲痛也没有欢喜。而熊然把我拉到一边,悄悄跟我说:“小猫跟你说了,方亚怎么死的吗?”
“不是被你击毙的吗?”我说,“那时候他总想跟你一样,当个警察,最后又死在你手里,这也算是种造化。”
“其实他算是自杀的,”熊然点了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他们一伙四个人,都是亡命徒,本来想在这儿躲一阵,然后再借机去云南。回来的那天晚上,方亚带他们去了水果店,那天晚上只有小猫在店里。说来也是喜剧,这些人以前挥金如土,无法无天,现在落了难,怀里一无所有,只能去求小猫给一顿饱饭。”
“然后呢?”我深吸一口气。
“小猫当然报了警,”熊然苦涩一笑,“姑娘不会说话,只能给12110发短信。可这伙人的贼眼何其毒,小猫偷偷拿电话的时候,就给一个毒贩瞧见了,他当时就要杀了小猫灭口,方亚二话没说,抬手一枪一个,把他的三个同伙全给崩了。”
熊然说到这里,朝天吐了一口很浓的烟,“方亚本来能跑的,可他也不想跑了,枪声惊动了四邻,没一会儿我们就到了水果店。你知道的,毒品案子不比其他,只要毒贩有攻击性,就可以立即开枪格杀……这小子啊,拿着枪冲出水果店,直直朝着我的方向跑,所以……”
“所以你开了枪,”我舔了舔嘴唇,也点上一支烟,“他是想送你一份儿功……”
“是不是,我也不好说,”熊然看了看远处的小猫,眼睛有些发红,“你知道,我挺喜欢这孩子的,那时候我真心想他能跟我一样,能当个警察……”
“我明白,”我的声音已经开始发颤,“这一枪你必须开,开了枪,就少了个祸害。”
“可小猫她……”
“小猫不会怪你,她如果想不明白,当时又何必报警?”
我们的话说到这里,小猫转过头小跑到我身边,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然后拉起我的手,在我手心写了一句话:哥哥,我们去吃冰糖葫芦。
我也笑了,问小猫:“冰糖葫芦哪里好吃?”
小猫噘着嘴不回答。
她没有告诉我答案。
直到很久以后,我的奶奶生了一场病,我再次回到故乡的小城,那一年小城发生了很多大事,其中有一件,就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富豪行贿被捕。案件牵连很广,富豪倾家荡产,而那个富豪的儿子,听说就是方亚的高中同学。
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对这座小城来说,我是个终将离开的过客。
只是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会去水果店里坐坐。水果店还是那个水果店,车厘子还是很新鲜,糖葫芦小摊还在店里摆着,只是做冰糖葫芦的人,从方亚变成了猫爹。
偶尔恍神,我会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事,我会想到小小的哑巴姑娘,会想到卖冰糖葫芦的倔强少年,一切天翻地覆,一切又都似乎没有改变。
我又想问小猫,冰糖葫芦哪里好吃,可又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了答案。
人生是不需要解释的,你说它甜,它其实又很酸,你说它酸,它其实也挺甜。
我回过头看着吃冰糖葫芦小猫,她吃到嘴角上翘,吃到皱起鼻子,吃到眼睛眯成两条弧线,不会说话的姑娘,笑得像个傻子。
她也许早就看透了吧,不会说话的姑娘,心里却比谁都明白。
“我考警校,当警察,以后保护你。”
他答应的事做到了,但最后也没有做到。
看不破浮生如梦,回不去当时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