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一种食物之所以长盛不衰,不是因为口味,而是因为故事。
我是在一个风凄雨冷、万叶凋零的季节,遇到胡二锤的,距今已有三年。
论年龄,我应该叫他二锤叔,但为了烘托他不拘一格的江湖气息,我决定依旧叫他二锤哥。那年,我跟华爷为一个传媒公司当枪手,被关在盐市口一个宾馆里写剧本。作为脑力民工,我们每天的伙食费是三十块钱,所以只能吃方便面和苍蝇馆子。
四川人把没有精装的廉价小店都叫苍蝇馆子,蜀人嘴刁,吃什么都要讲究“巴适”,所以每个能存在下去的馆子,都有几手不外传的绝活。
二锤哥的苍蝇馆子叫二锤饭店,二锤饭店也有绝活,但他们的绝活不是菜——是人,这个人当然就是传奇人物胡二锤。
家庭式的苍蝇馆子少有请厨师的,一般都是男主内掌勺,女主外喊客。但二锤饭店与众不同,店里掌勺的是胡二锤的婆娘,也就是他老婆——而在外面喊客的人,却是不善言辞的胡二锤,单是这一点,二锤饭店就有了一丝不落俗套的叛逆和不羁的江湖气——就像胡二锤本人。
其他店一到吃饭的点,喊客的人就会站在门口,顶着一张假兮兮的笑脸,对着来往寻食的客人介绍店里的招牌菜。
“弟娃儿,吃饭没嘛,看一哈嘛,荤豆花儿、卤鸭子、炒菜、冒菜,啥子都有,开发票!”
“弟娃儿,进来坐嘛,渔溪鱼、干锅鸭掌、莲白炒猪肝,不喜欢撒?蹄花儿汤整一锅嘛,整瓶冰雪花,巴适得板!”
但胡二锤绝不这么喊客,这和他独成一派的江湖气质不符,他只会拉过凳脚发黑的塑胶椅,开一瓶雪花勇闯,点一支蓝娇,抬起他棱角分明的老脸,眼神忧伤而深邃地望向人群,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每当有人进店,他也绝不去看食客,只是淡淡问一句:“吃饭哇?”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也不再理会旁人,只是对着瓶口吹一口啤酒,略一皱眉,然后缓慢而冷静地咽下——能把九块的雪花喝出精装五粮液的风致,二锤哥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
第一次在二锤饭店吃饭,我就被二锤哥苍凉的气质深深吸引,在他洞穿世事的沧桑眼神下,我如梦游一般坐到油腻的饭桌前,点了几个我根本不爱吃的菜。
“残疾人经营,不开发票。”二锤哥没有看我,目视远方,声音低沉。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二锤哥的右手如鹰爪般卷曲,只有中指伸直,就像在对我做着挑衅的手势——如此气势磅礴的残疾,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并不多见。
那天吃完饭之后,我得出两个结论:一,二锤哥是个有故事的人;二,他家的肝腰合炒有点咸。
于是回到宾馆后,出于无聊的好奇心,我向华爷打听二锤饭店的老板。华爷听到二锤哥的名字后,默默点上一根烟,然后无限神往地对我说:“二锤哥,一个传奇。”
二锤哥诨号胡二锤,原名胡建军,曾是盐市口一带名动江湖的超哥。什么叫超哥?就是江湖人士,他们不算黑社会,也不算小市民,北京话叫混子,上海话叫流氓,成都话就叫超哥。
胡二锤侠气纵横,快意恩仇,道上的同仁提到他无不肃然起敬,就连仇家说起他来,都只有一句话:“狗日的胡二锤,硬是个男人!”
二锤哥不爱说话,但做事尽显男儿血性,他传奇的超哥生涯中,动人心弦的故事不胜枚举,但最脍炙人口的,还是他的成名之战——二锤砸蛋。
据说那时的胡二锤远未侠名远播,而他的亲生大哥胡建国则在牛王庙摆了一个烧烤摊。有几个超哥在烧烤摊吃了霸王餐,吃完还想收保护费,建国智商是正常的,但情商低了点,不仅不依,还骂他们瓜娃子,超哥大怒,把建国按在地上好一顿乱捶。
建国的婆娘慌了神,忙去喊在五金店搓麻的胡二锤,二锤性如烈火,闻言当然大怒,当即扯下白背心,抽起两把榔头锤,一把拿在手上,一把别在皮带上,怒发冲冠冲出门去。
当他气势汹汹赶到的时候,建国已经丧失战斗力,但二锤哥何许人也?他气息不乱,脸色不改,手握榔头杀入敌阵,对方虽然人多,但架不住二锤哥悍勇无比,加之手上又有兵器,竟让他在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地。
超哥们敌不过二锤哥的骁勇,立即四散奔逃,二锤哥分身乏术,于是紧跟他们的大哥——名叫齐二的老杂皮,穷追不舍。
据围观群众回忆,在那个潮湿闷热、挥汗如雨的傍晚,他们看到一个赤裸上身的青年,手持锤子一路从牛王庙奔到盐市口,杀进华兴煎蛋面,一把抓住齐二,手起锤落,砸碎了他胯下的蛋蛋。
面店里一时惨呼震天,但青年依然神态平静,静静去前台点了一碗煎蛋面。
“煎两个蛋,蛋要有糖心,”青年平静地说,“打包。”
这个热血故事的缔造者,就是现在对任何人都会竖起中指的二锤哥。从此以后,盐市口胡二锤名满蓉城,而蛋蛋被砸碎的齐二伤心地退出江湖,最后去峨影厂当了演员,据说他演的太监浑然天成,观众们都交口称赞。
“二锤哥是那一代超哥的偶像,”华爷说,“就好像黑手党都崇拜马龙·白兰度。”
“那他的手……”
“没人知道,”华爷把烟屁股重重摁熄在烟灰缸,“他的手残之后,就金盆洗手,开了二锤饭店,从此不问江湖事。”
“事了拂衣去,隐居闹市间。有意思,有意思……”
从此之后,我对二锤哥充满了好奇与敬畏,决定让二锤饭店成为我的固定用餐地,我希望二锤哥能亲口对我说出他刀光剑影的过去,但同时我又悲伤地认为,冷酷的二锤哥是不会开口的,他是个孤单的迟暮英雄,会守着自己的秘密沧桑到地老天荒。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请二锤饭店的厨子——也就是二锤哥的婆娘,在肝腰合炒里少放一点盐。
直到有一天,二锤哥的婆娘回了娘家,因为没有人炒菜,二锤饭店门可罗雀——用成都话说,生意有点秋。那天我依旧如往日一般走到二锤饭店门口,二锤哥依旧用落寞的姿势坐在塑料椅上,仿佛生意的好坏都与他无关。
“没得菜了,”二锤哥发现了我,“凉菜卖完了,没得热菜,师傅回家了。”
“哦……”我的语气充满失落,然后转身正准备离开,不了身后突然传来二锤哥雄浑有力的低吼,“算了!你坐到!”
我承认,我当时脚就软了,乖乖摸过一把凳子规矩地坐下。
“荷包蛋吃不吃?”二锤哥站起身,用凶悍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我感觉这杀气纵横的眼神照出了我的渺小和无力,蹂躏了我所剩无几的自尊——当然,我也必须向你们坦白,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二锤哥有青光眼,喜欢这样看着我,只是因为视力太差。
“吃,可以吃……”当时的我语无伦次地回答。
“等到!”二锤哥转身进入厨房,五分钟后端出一个盘子,盘子里有两个荷包蛋。
“吃。”二锤哥言简意赅,在我面前放下盘子,然后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点起一根蓝娇深沉地吸起来。
“谢谢二锤哥!”我掰开一双卫生筷,对二锤哥重重地点头——二锤哥亲自下厨,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振奋,虽然只有两个荷包蛋,但我还是细嚼慢咽,吃得异常仔细。
要说荷包蛋这种东西,煎起来简单,却十分考手艺,煎蛋只有好和不好,不存在煎得还行这种说法,至于而二锤哥的煎蛋,我们可以称作是完美。
他用的方法是双煎,双煎就是蛋的两面都要煎一次,这种煎法难度系数最高,易糊,而且蛋白蛋黄容易搅作一团。二锤哥的荷包蛋,色白而又带着淡淡的金黄,煎蛋外圈的蛋清香脆不糊,蛋黄蛋白泾渭分明,朝着蛋黄咬下去,你会发现蛋黄外有层酥脆的壳,但里面却还是滚烫的糖心。
把荷包蛋吃完之后,我甚觉意犹未尽,此时的二锤哥也拿着他的雪花勇闯在我身边坐下。
“好不好吃?”二锤哥向我发问,并为我倒满一杯雪花。
“简直好吃!”我喝了口啤酒,向他竖起拇指。
二锤哥微微一笑,拿啤酒瓶子撞了一下我的塑胶酒杯,示意我干了酒,我立马仰头一饮而尽,二锤哥显然对我的举动很满意,也对着啤酒瓶狠吹了一口,又递给我一支蓝娇。
“你咋个天天到这儿来吃饭?”二锤哥问。
我默默点上烟,把当枪手写剧本,还有听说的他的故事和盘托出。与寡言的二锤哥不同,话痨这个词已经不足以形容我,我认为我已经是话癌,每次一开口,我都要说出节奏,说出快感才能停止,所以等我说完的时候,手上的蓝娇已经烧到了过滤嘴。
不过大度的二锤哥没有表现出丝毫厌烦,反而很理解地点点头,低声说:“弟娃儿,你还是造孽,辛辛苦苦写一场,署的还是别个的名字。”
“不存在,等我有名了,我就写写你,”我对二锤哥说,“就叫《盐市口风云录》。”
“写那些咋子?”二锤哥露出悲凉的表情,不住地对我摇头,“那些没得意思,点都没得意思!”
“那写你的荷包蛋?”
“荷包蛋也没得啥子意思。”
“二锤哥谦虚了,”我说,“你的荷包蛋简直是煎蛋界的罗伯特·德尼罗。”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就是奥斯卡最佳男演员。”
二锤哥摇摇头,吐出一段悠长的叹息,用惯有的深邃眼神看着人群,长叹一声说:“煎了二十年,还是没得我婆娘的味道,初恋的味道你懂不懂?她那个才是萝卜太得意咯,我这个最多算个周润发。”
说完二锤哥长身而立,深闷一口酒,发出“哈”的一声。
“人森豆死鸡摸。”他用普通话深情地说。
我在桌旁思考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人生就是寂寞”。
我暗中思考,认为他说的寂寞不仅是煎蛋,更多的是过去,原来二锤哥是个感性的超哥,外表剽悍,内心也有一道明媚的忧伤。他的寂寞无人能懂,无人敢懂,这个男子让人心疼——当然,有时候也让人蛋疼。
总之从这次荷包蛋的缘分之后,我和二锤哥渐渐熟悉起来,我发现他虽然言语粗鲁,动作下流,但根本上还是个有涵养的人,虽然他认识的字不多,但没有自甘堕落,最大的爱好是看书。二锤哥喜欢看佛教的书,自学小学英文——当然,他还看当下最流行的情感小说,并且常常被爱情小说里的语句打动。
有一次深夜,二锤哥关了店和我一起把酒忆当年,酒到酣时,二锤哥仰天长叹一声。我问二锤哥为何作此长叹,没想到这个铮铮铁汉居然潸然泪下,抱着酒瓶子喃喃说道:“感情的戏,原谅我没有演技。”
对此我感到十分震惊,认为二锤哥不该看乱七八糟的书,然后又胡言乱语地试图进行安慰,但二锤哥却摆手制止了我的话痨,右手中指在我面前竖立得颤颤巍巍。
“来,小张,我教你煎荷包蛋!”二锤哥说。
“这是要传艺啊!”我心想,“完全就是武侠小说的桥段。”
想到此处,心情难以平静,于是果断随他来到厨房,只见二锤哥娴熟地用单手洗锅,起火,勾油,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煎蛋有三个要诀。”火光把二锤哥的脸照耀得异常明亮。
“哪三个?”
“第一是油,我用的是猪油加一点香油,这样煎出来的蛋香,不起沫;第二是蛋,一定要用农村走地鸡的土鸡蛋。第三点最重要,就是姿势。”
“姿势?”
“对,姿势就是你的感情,用啥子感情,煎出来的就是啥子蛋,像我的蛋,煎出来就是回忆的味道。”说完二锤哥整顿衣裳,眼神变得忧郁而又空虚,侧脸有如米开朗琪罗雕坏的塑像。
放蛋,翻面,起锅,装盘。
一切和他的姿势完美相融,毫无违和感。
二锤哥拿着盘子,声音飘忽地说:“第一见她,她就给我煎了个荷包蛋。”
“锤嫂?”我尝试性地问。
二锤哥点头,把蛋送到我面前,我用筷子拈起一尝,满口都是酥脆而细嫩的质感。我又仔细品味了片刻,似乎尝到了二锤哥说的回忆,但又似乎又没有。
“普利斯,忒可卖诶个吐哟哈特。”二锤哥表情无尽伤感。
我很疑惑地看着他,表示我没有听懂,二锤哥只好尴尬地向我解释:“请把我的蛋,放进你的心。”
恍然大悟,原来二锤哥在讲英文,他说的是:“Please,take my egg to you heart.”
这句话看似是对我说的,但又不是对我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