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锤哥到底是对谁说的,原谅我,我不知道。
秋深以后,剧本的进度要加快,二锤饭店去得少了,我基本在宾馆里吃外卖,各种盖浇饭和方便面吃得痛不欲生。剧本写完那天,我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面目憔悴,头发油腻,于是我决定带华爷去二锤饭店腐败一次,顺便让他见识二锤哥的回忆荷包蛋。
不过很可惜,那个傍晚我们去的时候,二锤哥已经走人了,只有一个女人擦着手从厨房里缓慢地走出来。
“锤嫂?”我开口向女人发问。
“不要乱喊哈!”女人说,“阿姨是有老公的人!”
“你不是二锤哥的婆娘?”
“阿姨是他请的师傅……”女人叹了一口气,“胡建军儿婆娘死好多年了噢!”
“死了很多年!?”
“你还不晓得嗦!?”女人把围裙朝柜台一撂,顺手抓了一把盐水花生,“坐坐坐,阿姨跟你们摆!”
——噢!原来阿姨和我是同道中人,也是个光荣的话癌。
这位话癌阿姨一边吃着花生,一边言之凿凿地开始了她的演说——
二锤哥,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有个拿整个蓉城,整条府南河,都不换的女人——那个女人就是锤嫂李素芬——也就是胡二锤大嫂的表妹。
表妹原本是个单纯本分的护士,和二锤哥的性格完全相反,他们的结合一半出于家庭安排,还有一半也是出于一见钟情——毕竟以二锤哥这样放纵不羁爱自由的流氓属性,完全的包办婚姻,不可能长久。
“狗日的胡二锤,确实是个好男人!”阿姨把花生嚼得吧嗒吧嗒响,感慨良多地说,“跟素芬结了婚,根本就不跟别家妹儿说话,哪像我屋头那个男人,巴不得跟小妹儿凑到一堆,天天打不到炮,也想打个嘴炮!”
说到这里,话痨阿姨果断绕开二锤哥,开始指责她与整个故事毫无关系的老公,这场苦大仇深的指责持续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最终在我痛苦并善意的提醒下意犹未尽地终止。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故事的正轨,刚才说到,二锤哥对锤嫂很好,当然,锤嫂对二锤哥也很好,不论洗衣煮饭,还是端茶倒水,素芬一直毫无怨言。这本来是夫唱妇随的天作之合,只可惜,二锤哥舍不得他的江湖,舍不得他盐市口胡二锤的传奇名号。
江湖义气刀光剑影,女人不会明白,但女人渴望的风平浪静,男人也不能弄懂。发自于本心的无法认同,往往就是悲剧的开始。
当时的锤嫂苦劝了二锤哥许久,想让他急流勇退,找个本本分分的营生。二锤哥是个爱老婆的人,心里虽说不愿意,嘴上也是满口答应,只不过晚上回家的时候,身上总会带伤,一旦带着伤,出去超社会的事实,自然也就暴露无遗。
锤嫂心里不乐意,四川姑娘脾气泼辣,往床上一坐,就是不给二锤哥做饭。二锤哥饿得慌了,抱着锤嫂的脚赔笑脸,“婆娘,没有打架,你看嘛,狗咬的,给口饭吃嘛。”
“狗咬的?骗我不懂水嗦!”
“哎呀,婆娘,那是我自己咬的嘛,你看要得不?”
锤嫂忍不住笑了,二锤哥知道,姑娘的气,一笑就消了一半,于是他大大咧咧往床上一躺,等着吃锤嫂的荷包蛋,吃完荷包蛋,肚皮饱了,又想方设法继续他的江湖人生。
话说有一次,二锤哥的一个兄弟在温江挨了打,二锤哥很愤怒,认为必须要为兄弟讨回公道,于他纠结了二十几个超哥,提起让人闻风丧当的榔头就奔往了温江。
其实,这只是一场寻常的斗殴,只怪人民群众太擅长艺术加工,二锤哥去温江打架的事,被大家改编得太快,传到锤嫂耳朵里的时候,就成二锤哥失手杀人,被警察当场击毙了。
锤嫂当时正在给人打针,听到这件事,她连病人屁股上的针都没拔,立马跑出了医院。谁也没想到,刚刚跑到马路上,一辆逆行的卡车就疯了一般朝她撞来……
锤嫂死了,二锤哥最爱的女人没了。
“是当场死亡!救不活!”话癌阿姨遗憾地说,“开车那个瓜娃子,还是二锤的兄弟伙,说是要去温江帮忙打架的!”
那个兄弟当然没去成,但二锤哥还是打赢了。
这场架打赢了,胡二锤却输了一辈子。
站在太平间的时候,铁打钢浇的二锤哥缓慢地走到锤嫂尸体前,他什么都没有说,谁也没有理,只是用不善使锤的左手拿起皮带上的锤子,狠狠砸向自己的右手。
“砸了七次!”话癌阿姨向我们描述,“旁边医生说的,砸了整七次,没得哪个敢去拦,胡二锤哟,一个手砸得稀烂!”
手烂了,心也死了。
从那天后,盐市口胡二锤再不能使锤。
从那天后,成都江湖再没有二锤哥。
道上的兄弟长吁短叹,说江湖蓉城从此少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可胡二锤在乎吗?
他根本不在乎!
他在乎的是蛋,一份再也吃不到的荷包蛋,而我在意的是故事,但故事也已经全部说完。
现在只剩下结局了。
结局出现的时间,是2013年的8月,二锤哥因为**癌终于从人间解脱。原来我遇到胡二锤的时候,他早已重病缠身,不久于人世。
从此每到午夜饥饿难耐之时,我总会想起二锤哥在成都阴霾的天空下,眨一眨朦胧的青光眼,一脸落寞地对我说:“人森豆死鸡摸!”
一想到这里,我就会默默走进厨房,勾油打蛋,努力模仿他深邃的眼神,忧郁的侧影,煎一个卖相勉强,但充满回忆的荷包蛋。
“重要的是姿势,你用什么样的姿势,就是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感情,煎出来就是什么样的蛋。”
二锤哥,你一生与蛋结缘,最后又被蛋带走,信佛的你是不是去了西天?西天又有没有荷包蛋?
如果西天没有荷包蛋,这就是我敬你的蛋。
二锤哥。
Please,take my egg to you he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