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鸡不是真的鸡,浪子也不是真的浪子。
在生命里百般掩饰,故作潇洒,是不想被看穿脆弱和逞强。
一群人都是肉食动物,单单贺小山吃素,每次聚餐,这厮都点一堆素鸡,素虾,萝卜土豆丝,感觉他分分钟要乘风西去,飞升成仙。
但就是这么个吃素的男人,却自称二环路第一浪子,自称感情史能编写一部女性心理研究百科全书,但我得坦白地说,从没见过他交女朋友。
他开了家咖啡馆,白天卖水,晚上卖酒,店里人来人往,就是不挣钱,我劝他别干了,总有一天你要倾家荡产。
他对此非常淡然,说:“钱财是身外物,我是快意江湖的浪子,不要对这种事太在乎。”
我认为他的回答无懈可击,讲道理,没有了你,我去找谁签酒,于是我总照顾他的生意,于是想尽方法让他免单。
于是我过生日的那天,一帮人照例在他店里喝酒,他没空招呼客人,拉着我的手唱了十八遍生日快乐。
寿宴上有个新面孔叫齐小雅,是个安徽姑娘,贺小山不认识她,但眼睛盯着别人不挪窝。
我心领神会,指着贺小山跟姑娘说:“姑娘,这是贺小山,不吃肉,号称二环路第一浪子。”
“幸会,幸会,”贺小山眉开眼笑,朝姑娘伸出手说,“久仰大名。”
我心想久仰你全成都府的大爷,老子没介绍完你就久仰,能不能有点做人的基本逻辑。
姑娘脸红得像个熟番茄,看看我又看看贺小山,羞涩地跟他握手。
从此以后,贺小山都要在聚会前问:“小雅来吗?”如果我说不来,浪子就各种理由不参加。如果我说小雅来了,他哪怕是正给爷爷上坟,也要找出理由千万,过来晃荡一天。
我跟贺小山说:“你要是喜欢齐小雅,你就快点追,兄弟们都会帮你。”
贺小山很嘴硬,说:“谁说我喜欢她,老子是浪子。”
“你还在读幼儿园吗?怎么这么像个熊孩子?”
“幼稚,你太幼稚。”贺小山拂袖而去,一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神经气质。
我无言,想找个麻袋套头把他打死,然后把尸体丢进府南河。
元旦,一大帮子人在KTV唱歌,我想还是给贺小山创造个机会,于是让他去接齐小雅,他拿着车钥匙兴奋地绝尘而去,最后却一个人落寞而回。
我问沙发上四十五度角仰望天花板的贺小山,“浪子,为何如此寂寞?”
贺小山抽抽鼻子,一脸惆怅,“小雅有男朋友了。”
我很仗义地安慰他,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水落石出尽绿帽,你这是自作自受,凭良心说,你有今天的结果,老子感到很欣慰。”
“老子不在乎,”贺小山强颜欢笑,“老子是个浪子。”
说完浪子就点了首《我是真的受伤了》,单曲循环十八次,散场的时候大家纷纷表示有点大脑抽筋,口眼歪斜。
而齐小雅交的男朋友叫大头,我跟大头不熟,酒桌上称兄道弟,酒桌下老死不相往来。听人说他在石油单位上班,开辆福克斯嘉年华,性格挺随和,就是爱跟姑娘打嘴炮。
小雅跟大头谈上以后,贺小山依然贼心不死,只要有小雅在的地方,仍然无一缺席,每次喝完酒都强烈要求送小雅回家。
我说:“贺小山,你别这样,人家有男朋友了,你这么弄老子多尴尬!”
贺小山一脸严肃地回答:“我对她好是我的事,跟她男朋友无关,跟她也无关,跟你更无关!”
我很愤怒,说:“你他妈不是浪子吗?!”
“调戏良家妇女就是浪子该做的!”他表现得还很倔强。
这种神经病一样的倔强,当然使人讨厌,首先不胜其烦的就是齐小雅,姑娘偷偷找到我,欲言又止地说:“惜辰,小山这样,我该怎么办呀,人家还以为我拿他当备胎。”
“没事,他本来就是你的备胎,”我肯定地回答,“抽刀断水水更流,天生是个装逼流。”
“你别这么说,小山其实很好的……”小雅低着头,眼神里的光闪烁不定,“惜辰,你说他怎么想当个浪子呢?”
我看着小雅的表情心里一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
时光荏苒,转眼入夏,我变得不喜欢走动,窝在家里研究调酒,过了两个礼拜与世隔绝的生活,有天下午四点,贺小山突然给我打个电话。
“有屁就放。”我说。
“你快来我店里!”贺小山声音嘶哑,“出大事了。”
说完,贺小山挂了电话,完全没有考虑到我的心情。
我只能穿条沙滩裤火急火燎赶到他店里,一进店发现气氛诡异。整个店就吧台附近有一桌人,那桌人有两个我认识,是大头和小雅,另外还有个妆很浓的女人我从来没见过,这三个人一直相顾无言,都是一言不发。
“拍戏呢?气氛这么严肃!”我低声问趴在吧台后的贺小山。
贺小山没看我,盯着大头咬牙切齿地说:“这傻逼大头,是结过婚的!”
“我操!”我一声低呼,刚想说什么,浓妆女人却先开了口,“小姑娘,你这叫小三知道吗?破坏别人的家庭,这是在作孽!”
“我不知道他结了婚……”小雅咬着嘴唇,声音发抖。
“她不知道?”女人冷笑一声,转身看着大头,“胡斌,你都把人上了,还不告诉她,你结过婚?也是,这种事儿你们男人舍不得说,毕竟这小姑娘干干净净的,怎么着也比鸡强!”
大头低着头不敢说话,我听见小雅已经开始低声抽泣。
“过分了啊!尽他妈说人姑娘,你他妈不找你男人的原因!”沉默已久的贺小山吼了起来,“人家姑娘也是受害者!”
贺小山话音刚落,女人又一声冷笑,“你这意思,当小三还有理了,这世界没三观了是吧,要不我把房子给他们当炮房?”
“他不是这意思,”我接腔说,“你说治病也得找病根儿,事情要弄清楚主次吧。”
“哟!你们人多啊!”女人瞥了我们一眼,“老娘随时叫几十个人过来,把你这破店砸了信不信?”
“我信!”贺小山抬起头,一双眼睛血红,“不过你砸老子店之前,老子就能把你和这王八蛋都捅了!你信不信?!”
我闻到贺小山满身酒气,觉得他有可能说到做到,于是赶忙过去把他摁住。
那个女人也是会看事儿,不敢再挑衅贺小山,就指着大头骂骂咧咧,“胡斌,我看你是不想过了,这小婊子和我,你自己选吧。反正你他妈敢离婚,车子、房子你都拿不到,你看法院同情我,还是同情这婊子!”
说完女人提起铂金包,踩着高跟鞋就走了,临到了门口,还回头看我们一眼,骂了句“一帮瓜娃子”。
女人一走,大头算是找到了魂儿,他坐在沙发上考虑了十几秒,终于把他耷拉的脑袋抬了起来,对小雅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头也不回地追着女人冲出门去。
“操你妈!我操全世界他妈!”贺小山冲他的背影一声怒吼,把整瓶轩尼诗VSOP摔出吧台,酒精四溅,玻璃渣子飞了一地。
我无话可说,还有点儿心疼酒。
齐小雅呆立片刻,终于嚎啕大哭。
第二天,女人把小雅和大头的事儿,添油加醋地传到了小雅公司,小雅的生活突然变得一团乱麻,风声鹤唳。小雅开始变得沉默寡言,草木皆兵,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的时候,她终于决定离开成都,离开这座本想生活一辈子的城。
临行那天,我们一帮人在她小区门口送她,小雅挨着个儿给我们鞠躬,看着我们真诚地说:“谢谢大家照顾我这么久,我真的很感激!”
“要不别走吧,”我挽留她说,“其实在这里,还是有人在乎你的。”
说完,我回头看着贺小山,小雅也红着眼,沉默地看着贺小山。
贺小山摸了摸脑袋,跑过来提着小雅的行李箱,对小雅点点头,傻乎乎地笑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大头却从对街匆匆忙忙跑了过来。
全世界都想揍他。
一群人赶紧找扫把,找搬砖,最后小雅却把我们都拦住了。
“有事吗?”小雅看着大头,语声冰冷。
“要是我跟她离婚,你能留下来吗?”大头站在小雅面前,眼眶通红。
“我不会留下来,你会跟我走吗?”小雅看着他眨眨眼。
大头拼命点头。
小雅一笑,“就算你会,我也不会让你跟我走,我不会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你。”
大头眼泪夺眶而出,他大概想起了在酒吧那天,自己做出的无耻选择。
“陪我走走吧,”小雅忽然释然地说,“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成都。”
我在旁边看到大头鼻子抽了一下,忍住自己的哭声,然后他哆嗦着牵起小雅的手,拉着她在雨打湿的人行道上,缓缓朝前方走去。
“你他妈不去?!”我看着贺小山,“小雅在成都的最后一段路,你让她跟这个狗东西在一起?!”
贺小山不说话,犹豫片刻,果断跑了上去,然后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低头跟着。
两个不是恋人的恋人牵着手,后面跟着一个不是浪子的浪子,他们从营门口走到了红牌楼,几乎把成都二环走了一半,最后贺小山开着车,和大头一起把齐小雅送到了机场。
临走的时候,齐小雅抱了抱大头,然后吻了贺小山。
然后齐小雅就走了,没有留恋地走了,再也没回过成都。
“你没有挽留她吗?”
很久以后,我问过贺小山这个问题,我觉得当时的小雅最需要一个可以留下来的理由,而贺小山则应该是给小雅这个理由的人。
“浪子从不挽留任何人。”贺小山这么回答我。
我苦笑一声,说:“为了保全伪装出的骄傲,也许永远走投无路,也许永远没有幸福,你怕交出了自己,就会被别人肆无忌惮的伤害,做这样的浪子,值得吗?”
贺小山没说话,只是静静张开双臂,像在拥抱窗外稍纵即逝的流光,拥抱一团永远无法留住的空气。
从此以后,二环路第一浪子贺小山比以前沉默了很多,经常在店里喝酒,吃素鸡扮忧郁,有时扮着扮着就真的忧郁了,拿袖子遮着眼睛偷偷掉泪。
很多小姑娘对他万分着迷,说贺小山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但是浪子却对她们无动于衷,他永远跟她们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我笑了,说:“既然是浪子,就他妈不要掉泪了。”
贺小山把伏特加一饮而尽,擦了擦眼角的泪,“悲伤的不是浪子,悲伤的是我自己。我不是浪子,我是个傻子。”
贺小山又告诉我,其实那天他挽留了小雅。
但是小雅笑着看了他很久,最后忽然哭了,她说:“你知道吗?其实,我最恨的是你。如果你早点过来拉我的手,那今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不过,现在太迟了。你为什么要做个浪子?你想做个浪子,我却是个归人。”
你是个假浪子,她是个真归人。
你心里有过她,她心里也有过你。
你们终究没在一起。
我只能叹口气,陪着贺小山满饮一杯,贺小山拿着酒杯,喃喃自语,“世界上没有浪子,只有不敢上路的归人。”
一年后,齐小雅结婚,和一个甘肃男人,夫唱妇随,相敬如宾。
一年后,贺小山把咖啡店盘给朋友小九,揣着钱去环游世界。
我有时候故地重游,在沉默的恍惚间,还能想到经常脸红的齐小雅,想起二环路第一浪子贺小山。
我会想到浪子愤怒摔出的酒瓶,想到齐小雅声嘶力竭的哭声。
我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我觉得自己不懂素鸡,也不懂浪子。
我不懂一种食物为什么要戴上面具,让自己像另一种食物。我也不懂一个脆弱的男人,为什么要戴上面具,伪装潇洒不羁的过客。
大概都是因为不可放下的自尊,让原本命中注定的相逢,变成了你在归路,我在旅途。只因为害怕被拒绝,所以只好先去拒绝。
你假装了一次多情,才发现自己竟这么动情。
浪子,你踏上归路了吗?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