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义站带着大海站在维多利亚港的时候,他一定不会想到,十年后,自己会死在大海手上。不过我们也没有权力指摘阿义,毕竟对一个人来说,十年过于漫长,没有一个人可以看到十年后的自己,更没有人可以看到十年后的世界。
阿义被杀是1997年的事,那是后话,现在是1987年,这一年依然是香港的黄金时代,最红的明星是周润发,张国荣还活跃在歌坛,那年全球股市动荡,香港也爆发了股灾,港股停市四天,无数人从腰缠万贯变得无家可归。
那年香港有很多人跳楼,但没有影响到阿义,他是新记的坐馆,他不进股市,他走的是江湖路,赚的是江湖钱,在经济动荡的大环境下,森记还是港岛最有势力的社团之一,阿义也还是香港地下世界中,最有话语权的人之一。
阿义这个人,和故事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他是老派的江湖人,从根上就是江湖人,他发自本能地热爱江湖,他的口头禅是:做人要讲规矩,有规矩,才有江湖。
对阿义来说,规矩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重要,这个道理是阿义的老豆骨灰佬教给他的。骨灰佬是森记的前任坐馆,原本是川人,因为某些原因逃亡到香港,组织了一帮苦力成立森记,垄断走私和卸货生意,其后四大探长崛起,骨灰佬与四位华人探长交好,所以森记一跃成为全港最大的帮会。
骨灰佬常对阿义说两句话——
第一句:要想服人,就要有规矩,规矩比坐馆大,江湖才是真的江湖。
第二句:做人不能忘本,你祖宗是川人,你就是川人,一辈子都是。
阿义这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自己的老豆,白手起家非等闲,所以他的话阿义不敢忘,在别人都拼命要做香港人的时候,阿义这个出生在狮子山下,饮珠江水长大的人,却在不断强调自己是个四川人。
“祖宗和规矩,这两样东西不忘,到哪里都是一条强龙。”
讲规矩敬祖宗的阿义,这辈子只做过一件破例的事,就是把大海收作自己的靓。大哥收马仔叫作收靓。照规矩来说,大海这样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没资格当森记坐馆的靓,这种一步登天的好事,自然会有人眼红,有人不服气。
最不服气的人,是油尖旺的揸fit(大佬)火牛,火牛是字头里的老人,这几年势力发展得很大,手下收的靓比其他堂口总数还多。火牛总是看不惯大海,言语上多有揶揄,经常当着兄弟的面,叫大海人蛇仔。
其实阿义很清楚,火牛的嚣张不是冲大海,而是冲自己,火牛跟阿义提过很多次,想自己另立一个字头,和森记做兄弟帮会,以后齐头并进,港岛的帮会肯定不是对手。阿义知道他的意思,在森记,火牛是万年老二,要想当坐馆,就只能自立门户。
“牛哥,”阿义这么回答火牛,“你是跟我老豆打天下的人,你该知道,这不合规矩,开了这个先例,以后人人都要自开山头,森记还做不做?”
火牛心里不舒坦,自此开会讲数常常不到,背地里瞒着字头做私家生意,有人劝阿义做掉火牛,但阿义没有同意,“火牛有这个想法,但没有真的行动,他是有辈分的人,我做了他,就是不合规矩。”——阿义如是说。
“义哥,你就这么能忍?”大海如此问阿义。
“规矩就是规矩,长辈就是长辈,你都要多忍耐。”阿义回答大海。
这样的劝告,大海也不是没听,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样的道理大海也懂,但俗话说蹬鼻子上脸,像火牛这类人,你越是对他忍让,他越会变本加厉。
有一次,森记和号码帮讲数,席间号码帮的坐馆言语上冲撞了阿义,大海指着对方的脸就骂了句“死仆街”,号码帮还没动,倒是火牛站起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大海一记耳光。
“人蛇仔,你什么身份!轮得到你开口!?”
火牛对大海破口大骂,又对大海补了一脚,大海只觉得五内俱焚,作势就要掏枪,但阿义却对大海摆了摆手,低声说:“海仔,你出去。”
“义哥!?”大海圆睁双眼。
“我叫你出去!大佬的话,是不是不听!?”阿义把桌子一拍。
面对这件事,阿义选择了最不痛快,但却最妥当的做法,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处理方法,一定伤了大海的心。当然晚上,他在一家酒吧的天台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大海,当时的大海躺在角落里,手边摆了5个XO的空酒瓶。
“香港好美,看过香港的灯光,你才会知,这个世界上,没一个地方及得上香港。”阿义走到大海身边,眼睛看着港岛繁华的夜景,但大海没有说话,牙关紧咬,眼睛里全是血丝。
阿义苦笑一声,接着说:“海仔,你知唔知,当年的香港不过是一个小渔村,连电都唔通,为什么今时今日,会变成亚洲不夜城?”
大海依旧没有说话。
“都是因为忍耐!”阿义说,“英国佬在的时候,我们忍鬼佬,四大探长在的时候,我们忍探长,后来有了联署,我们又忍联署。香港能有今日,就因为好多似你我的人,一直在忍耐,在拼搏,森记能做港岛数一数二的字头,不是打出来的,是忍出来的。”
“多忍耐嘛!”大海冷笑,“凡事都要讲规矩嘛,你可不可以话我知,究竟要忍到几时?”
“忍到你能同火牛平起平坐。”
“那你帮我啊,义哥!”大海猛地从地上站起,“字头下这么多地盘,你给我一个区,也让我揸fit,让我做话事人!”
大海的话让阿义愣了一下,他没料到大海会这么直截了当向他开口,实际上,这几年大海为字头做了很多事,处理了很多别人不想碰的麻烦,让他领导一个区是迟早的事,阿义沉默了十几秒,然后回头看着大海,低声问:“你想把旗立插在边度?”
“湾仔!”大海毫不犹豫地回答,“福伯过世,湾仔还没话事人,我想去湾仔!”
“唔得(不行)!”阿义回答得斩钉截铁。
众所周知,港岛油水最大的地方,就是油尖旺和湾仔,湾仔话事人福伯过世,字头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这块肥肉,论资历论辈分,比大海合适的人多不胜数,如果让大海去湾仔插旗,字头里肯定要捅破天。
“海仔,饭要一口一口吃,”阿义拍拍大海的肩膀,“我先让你去荃湾,那边有几条小巴线,舞厅也不少,你好好搞,别给我丢人。”
“荃湾?”大海摇头,“义哥,我不去荃湾,要跟火牛平起平坐,我只能去湾仔。我知,让我去湾仔不合规矩,你放心,我会让字头里的人心服口服!”
怎么让别人心服口服,大海没有说,阿义只看到大海眼睛里闪烁着红色的光。这种光阿义曾经见过,小时候他住在九龙城寨,城寨里有天钻进来一条狼,那条狼想来饿极了,红着眼冲向羊肉档叼起一只羊腿,羊肉档的老板用烧火棍打了它二十几棍,可就算脑袋打破,脑浆横流,狼也没把嘴里的肉松开。
“狼崽子。”阿义叹了一口气,鼻子里已经闻到了血的腥味。
那天晚上过后,大海消失了半个月,半个月之后,阿义听到一个轰动全港的消息——和胜坐馆烂命强被暗杀,全家无一活口。
和胜、森记、号码帮,港岛三个最大的帮派,成天不是你打我就是我打你,个中恩怨情仇数不胜数,无法三言两语说清。江湖一直有传说,阿义的老豆骨灰佬,就是被烂命强在参茶里下了药,这才一命呜呼的。
湾仔的话事人福伯,是跟骨灰佬打天下的过命兄弟,他过世前把阿义叫到床前,向阿义留下遗言:“边个做掉烂命强,边个做我嘅位(谁杀了烂命强,谁坐我的位置)!”
福伯这句话,让湾仔话事人空缺了很久,阿义听到烂命强被做掉的消息,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关于他的小同乡大海的预感。
果然傍晚开例会的时候,大海就回来了,背包里还装着一只砍下的人手,那只手上文着一只奇怪的蝙蝠——老江湖都知道,手的主人,正是和胜的烂命强。
没有错,干掉烂命强的人,就是失踪已久的大海。
“义哥,我要做湾仔的话事人。”大海看着阿义,也看着阿义身边的火牛。
“祸不及妻儿……”阿义闭上眼,“报仇没问题,没必要赶尽杀绝吧……”
“我知不合规矩,”大海平静地回答,“但义哥,我也是为你着想,烂命强杀了老坐馆,却没有动你,所以今日才有人找他寻仇,我不想等他儿女长大了,也来找你寻仇。”
阿义一言不发,但字头里的人已经开始欢呼。
湾仔坐馆,现在非大海莫属。
人蛇仔大海,一跃成为湾仔的海哥。
大海很幸运,他遇上了最适合他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人的欲望和经济一起飞速膨胀,义气不再是古惑仔行事的第一标准,只要你够胆,只要你敢拼,你就是大佬,你就是话事人。
三年,短短三年,阿义看着大海在湾仔飞速崛起,其他堂口的兄弟纷纷投奔大海。而当年不可一世的火牛如今却如明日黄花,为了留下手下的矮骡子(马仔)日日焦头烂额。
火牛去找阿义,说:“坐馆,这件事你得管!”
阿义苦笑一声,“你十年前讲给我听,我还能管,现在我点管?这么多人跳来跳去,如果把他们赶出字头,森记都没了!”
阿义说的是实话,但火牛还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带着一帮人气势汹汹去湾仔同大海讲数。这次讲数的过程没有人知道,但结局每一个人都了解——火牛再没踏足过湾仔,即使那里有一家他最喜欢的三温暖。
这是一个标志,标志着大海成为森记最出位的话事人,而火牛彻底失势,堂口变成一潭死水,从此以后,火牛不敢再跟大海高声说话,不敢再叫大海人蛇仔,偶尔喝早茶的时候碰见,也是一言不发地默默躲开。
江湖就是这么残酷,有权势的时候是大佬,没权势的喝凉水都塞牙。那年冬天,火牛好死不死又中了风,成天坐在轮椅上哀哀怨怨,整个字头里,只有阿义一个人去看了火牛,这个时候的阿义虽然还是坐馆,但风头已经明显不如湾仔的大海。
“都是命,”火牛对阿义苦笑,“我认输,海仔太凶,森记没人凶得过他!”
“点讲?”阿义问火牛。
“坐馆,你知吗,那日我去搵大海,他做了点咩啊?”
阿义摇头。
“大海是癫的!”火牛不断摇头,“他同我讲,玩讲数太无趣,要玩就玩命,他要跟我一人一把刀,先剁手指再砍手,谁先受不住,谁就算输。我还没讲话,他就斩了一根手指,连眼睛都不眨,坐馆,我怕了,我是真怕啊,海仔真是不怕死的!”
“你躲着他是对的,”阿义无可奈何地闭上眼,“宜家(现在)的海仔,是头狼……”
阿义说得没错,大海的确是头狼,湾仔已经不能让他满足,现在他又开始打尖东的主意。要说世事也是凑巧,火牛的侄子恰好在这个时候,在大海的场子里出千被抓,火牛别无办法,只能在酒楼摆了四十桌和头酒,又搬来阿义和各位叔父,求大海放自己侄子一码。
“都是自家人,”阿义对大海说,“海仔,得饶人处且饶人。”
“饶?”大海只看着阿义,不屑看轮椅上的火牛一眼,“义哥,自家人在自家人场里出千,这是犯家法,几桌酒就要我放人,以后我点做话事人?”
“大海……不,海哥,”火牛在一旁接上腔,“要点你才肯放人,你同我讲啊,我阿哥就这一个仔,我求你高抬贵手……”
“高抬贵手都可以,”大海低头一笑,“你可能不知,我这个人最中意看海,你把尖东让出来,我就把小老千还给你。”
“尖东!?你怎么不去抢!”大海的话让火牛浑身发抖,一半因为愤怒,一半也因为屈辱,“尖东是字头给我的,我要还也是还给字头,哪轮得到你人蛇仔!”
“人蛇仔,讲得好,火牛,凭你今日的说话,就一定会死人——我讲的。”大海语气风轻云淡,三两口干完一碗鱼翅,拿起西服扬长而去。阿义在他身后喊了一声,大海这才转过头,对着阿义眨眨眼,“义哥,你讲的,做人是要讲规矩的,有规矩,才有江湖。”
有规矩,才有江湖。大海的做法虽然无情,但一点都没坏了规矩。
阿义无话可说,只觉得胸腔闷得发慌,当天晚上,他开着车去了狗记小吃档,每当心里郁结无法排解的时候,他总会去吃一盅狗叔做的煲仔饭。
“义仔,有心事?”狗叔望着默默吃饭的阿义。
“江湖的事。”阿义对着狗叔苦笑。
“那我帮不到你啦,”狗叔打了个哈欠,“江湖的事,我不过问好久了。”
“大海的事呢?”阿义放下勺子,“他同火牛的事,你一定听人讲了。”
“于理,他没问题,”狗叔缓慢地点上一支烟,“但是于情,是有点过分了,火牛是跟你老豆打天下的老人,做人是讨厌些,说到底还是对字头有付出。你别忘了,他还帮你老豆蹲过三年苦窑。”
“你的意思系,我该管?”阿义问。
“你管得动咩?”狗叔伸了个懒腰,“今日的大海,不是往日的大海了,今日要了尖东,明日就是旺角,你这个坐馆,好快就形同虚设了。”
“他会对付我?”阿义笑了,“我不信,海仔是狂一点,但还是讲规矩的。”
“义仔,你有没有听过,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狗叔扶了扶眼镜。
“听过,几无聊。”阿义咽了口唾沫,指着面前的煲仔饭说,“阿叔,饭太淡。”
“淡就加盐咯,”狗叔回答,“煲仔饭同做事一样,都不可太尽,不够还可以加盐,要是下手太狠,就回不了头。”
阿义一笑,“叔,离开森记这么久,你变读书人了。”
狗叔也一笑,“做读书人,总好过做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