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伊始,有一朵长在群山之巅的花,它有洁白的花瓣和黑色的花蕊,无枝无叶,就像是凭空悬挂在山巅之上的。有一个人,褴褛衣衫,隔着千山万水看到了它,便跨越山海去找它。他找了很久,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沿着陆地的边角,见证了无数海域的落日。风和雨,沙漠和丛林,一起见证了他渐渐苍老的容颜。有一天,他实在走不动了,在北方的一座泥土做成的驿站,站在风沙拍打的旗子下,告诉来往的人。他说那朵花凝万物之灵,若有人采到它,就可以见到这个世界最美的样子,它会幻化成最美丽的姑娘,为他洗衣做饭,为他绵延子嗣。
没有人找到它,也没有人亲眼见过它究竟是何种模样,岁月千年,传说不断更迭,那个故事的诉说者已经隐于世,无人知其所踪。那座小小的驿站躲在了风沙之下,没有了踪迹。有人说他找到了那朵花,成仙去了。也有人说,他没有找到那朵花,最终郁郁寡欢,死在了极北的旷野,最后幻化成了一株无根无叶的树。
这个世界,充满着秘密,传说变得久远,秘密也越来越远,北国之丘,沧澜之境,有一座山,名唤贺兰。无人知其山门,无人知其入口,只知道百年前,那里还时而布满彩霞,人们远远地看着,充满着敬畏。
可是现在,却看不到了。
曾经有个女人,自北国而来,听到关于群山之巅的传说,只是笑了笑,便下了一场持续三年的雪。群山之上尽是冰霜,无人胆敢在涉足。
三书和江黎自小就不同,他们对这个世界有初识的时候,三书想象中世界伊始,应当是层层叠叠的山,无两人可通,可意识可明,人们若是要相见,只能徒步跨越群山,然后互不相识,无法了解。可是江黎想象中世界伊始,是一片汪洋大海,生灵以茫然的形式不断和他人告别。
一直到他们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来处,才明白那不仅仅是山海之间的差别,而是,沧海桑田,他们心中恪守的东西,都是从他们离开红枫镇那一天才渐渐明朗起来的。
红枫镇,这个名字传下来不过三百年,它得来于这个镇上的一座枫山,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这里长出来一棵树,一棵枫树,然后就长出了无数的枫树,这座杂草不生的山,也变成了枫山。
有一个醉酒的诗人不小心闯进这里,借着酒意,写下“秋叶疏烟尽酒觞,斜阳一落九天长,人间落落悲欢尽,度事奈桥红衣江。”
然后就有了无数的诗人来到这里,他们饮酒作诗,于自然中窥人心,忧愁、快乐、无几。
直到,十六年前的一场火,将一山的红枫烧成了灰烬,至此,红枫镇便鲜有人至,在红枫镇那些老人口中也成了禁忌,她们缄默的因由也成了秘密,只是从她们欲言又止的神情中能猜出,那场火,或许烧掉的不止是红枫,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叶三书出生在红枫镇,没有了红枫,红枫镇这个名字却沿袭了下来,镇上的人依水而居,叶三书住在上游,近于泉眼处,所以每个清晨,她都能打到最清澈的水。
江黎是她六岁那年搬到她家隔壁的,他娘带着他,好像是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红枫镇。兴许是再也走不动了,于是便在此定居了下来。初来时,江黎家的房子还没有盖好,于是他娘便带着他借住在了三书家中。
彼时,江黎已经比三书高出了半个头,在他住进她家的第一个晚上,他从层层叠叠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了一颗果糖,送给了她。
他说这是他从越城带来的,一直舍不得吃。
她问他越城是什么地方。
他说,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江黎说他不记得了。
她说希望有一天能去那里看看。
然后,他们一起打水,一起上私塾,一起过河,一起回家......
江黎在他上私塾的第一天就展现了不可思议的才能,因为先生问为何学文,他答曰:“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此言一出,惊艳四座。
少年才子,神童妙世,由得此出。但而后的学习功课,江黎却表现得很是一般,先生大为不解,却不得缘由。
某一天放学路上,叶三书问江黎:“今日先生让你背诵《弟子规》,你为何不背?”
江黎拽紧了自己的衣袖:“我不会。”
叶三书有些生气:“可那日,我明明听见你在院子里背得可好了。”
江黎不语。
“你不说也行,先生今日让我们誊抄十遍《弟子规》,你连同我的那一份也一起抄了可好?”
“先生认得出我们的字迹。”
叶三书从书包里拿出一张草稿纸,上面字迹歪歪曲曲写了几个字,“你照着我的字迹写就好了。”
江黎虽有迟疑,但还是接过了三书手中的草稿纸。
这是三书为江黎保守的第一个秘密,交换的是十遍《弟子规》。
而后多年,江黎身上的秘密被一一揭开时,也只有叶三书缄默如初。
他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总喜欢在桥头上逗留一会儿,夕阳的余晖将这一池江水染上了薄媚的色彩,春天的风筝飞过他们的头顶。叶三书总是有各种奇思妙想,她谈天说地,江黎只是笑。偶尔她回过头,发现他笑着的眼睛里,沉默如冬夜的旷野。
她总是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着在院子里写字的江黎,大声喊道:“阿黎,我家水缸没水了。”
然后他就放下手中的笔,陪她去打水。他偶尔也会有不满:“你娘说我比你长一岁,你应该叫我哥哥。”
她巧笑嫣然,作怪地连续唤了他数十声“阿黎。”
他们第一次去后山的时候,叶三书十三岁,江黎十四岁。后山藏着秘密,他们只是好奇。传言,后山曾有一株通天的枫树,二十几人才能合抱一木,树下有一位常常醉酒的女子,喃喃自语,从未有人听懂她的话。那个女人一喝酒就写诗,一日内曾作诗三百篇,名动天下,引来了无数的王族贵胄,将这片山,这座镇,声名远播。
曾经名动天下的枫山和名动天下的女人,如今杂草丛生,间或一两朵五彩斑斓的野花以作点缀,总归让人唏嘘。
“我小的时候听我奶奶说,以前这山上长满了红枫,每到九月,很多外地人都会来看热闹。那个时候镇上还有一个枫叶节,就是专门招待那些外地人的。镇上的人会早早地酿好酒,等到九月,就在山上摆上长长的宴席。他们饮酒作诗,好不热闹。可是后来,有人烧了这片林子,好像是因为什么不好的事情,总之镇上的人很忌讳,便再也没有人在这山上种枫树了,平时也少有人来。”
他们对神迹有初识的时候,便是关于后山的传说,可是这个传说,在他们眼里,只有漫山遍野的野草野花和早已经消逝的念想。
山花满头,春去秋来,这个冬天,红枫镇下了雪。
叶三书和江黎有了新的联络方式,在两人的房间系上两条细线,一高一低,若是三书有话想跟阿黎说,就写上纸条装在竹筒内,留点缝隙穿在细线上,竹筒就随着细线划到阿黎房间里。阿黎也可以回信,以同样的方式传递给三书。
当然,阿黎帮三书写的功课,也可以这样传递过来。
叶三书的娘给她做了新棉袄,对着铜镜,给她梳了好看的发髻。
“你爹说,今年元宵节,若是日头好,便带我们娘俩去城里看灯节,租个马车。”
叶三书从未去过渝州城,有些兴奋:“灯节?好看吗?”
她娘给她插上花簪,“当然好看,大街小巷挂满了灯笼,还有舞龙的长队,许多小姑娘围着河边放花灯许愿。”
“是吗?可以叫上阿黎一起吗?他也没有去过州城。”
“阿黎是从国都来的,什么稀奇玩意没见过。不过你若是想叫他,便叫上一起吧。”
叶三书提着裙子,推开房门,漫天的白落入眼中,她站在栏杆边上。下这么大的雪,他怎会在院子里读书呢?
江黎家门窗紧掩,叶三书歪了半天头也没看出什么,便提起裙子下楼去。哪知一下楼便看见江黎站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雪。
她走近他,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花,“你娘又让你罚站吗?”
江黎一张脸被冻得通红,全身都有些僵硬,他抬眼看到三书。她今日穿着粉红色的襦裙,梳了好看的发髻,一张清澈的小脸,眼睛圆圆地看着他。他突然想伸手摸一摸她有些肉嘟嘟的小脸,双手却被冻得怎么也抬不起来。
“你回去吧,弄脏了新裙子,你娘又该说你了。”
“你在这里站了多久了?冷不冷?吃午饭了没有?”
“我不冷,也不饿。”
“我去拿吃的给你。”
他拉住她的衣袖,“不用了,我娘让我站三个时辰,马上就到点了。”
叶三书找来个草甸,坐在上面,“我陪你。”
不一会儿,叶三书的娘便寻了过来,见女儿坐在雪地上,便免不了责骂几句:“大冷天的,你坐这里,着了凉该如何是好。”
看到旁边站着阿黎,做母亲的心总是软的。叶大娘上前握住阿黎的手:“你这孩子,手怎么冻成这样,衣服也湿透了。”
江黎只道:“我没事叶大娘,您把三书带回去吧。”
叶大娘问道:“你娘可在家?”
江黎点头。
“我找你娘说说理去,哪有大雪天让孩子站外面的,冻坏了可怎么办。”
江黎急忙道:“是阿黎犯了错,理应受罚。”
就在这个时候,江大娘拉开大门,走了出来。叶大娘赶紧迎上去,道:“江家姐姐,这孩子犯了什么错也不该这样罚啊,这大冷天咱们都受不住,何况是孩子呢。”
江大娘点头,“妹子说的是,阿黎,进来吧。”
叶大娘道:“我家煮了姜汤驱寒,让阿黎去我家喝几口姜汤吧。”
江黎抬头看向他娘亲。
“去吧。”
叶三书在雪地里蹦了起来,“太好了。”
江黎看着叶三书,笑了。
喝了姜汤,用热水洗了脸洗了手,阿黎和三书一同坐在炉火旁烤火。
“你娘为什么罚你?”
江黎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炉子里的炭火,良久才唤她道,“三书。”
她微微歪头,“嗯?”
“你扣子松了。”
“啊,”反应过来,是领口上的扣子,叶三书丝毫不觉羞赧,倒有些抱怨道:“这个总是松开,怎么扣都扣不好。”
他的目光从炭火上移开,一寸一寸地移到她脖子上,“你过来,我帮你扣。”
元宵节的时候,江黎没能跟叶三书去灯节。他染上了风寒,有些咳嗽。
那天日落时分,江黎听见外面有马蹄声,知道是叶三书回来了,不一会儿,就有竹筒传到线头。
“你病好些了吗?还咳嗽吗?”
阿黎起身回信,“好多了,你今天去了灯节,好玩吗?”
“你出来,我在小河边等你,我有东西给你看。”
阿黎正要出门,又有竹筒传来,“披件披风。”
江黎踩着细雪,提着灯笼而去。月色皎洁,整个河面泛着银光,阿黎远远地看着三书,她蹲在河边,穿着那件新做的裙子,青丝泄了一地。他还未曾注意过,原来她的头发已经这么长了。
他低沉却清凉的嗓音在夜里响起,“三书。”
她回头,手上还拽着两盏花灯,莞尔一笑,“阿黎,快过来。”
他同她一起蹲在河边,“今天去县城里,我看到许多姑娘都在放花灯,我听娘亲说,把花灯放在河里,许下心愿,让它顺流而去,心愿就会实现。所以我给你也买了一个,我们一起放好不好?”
阿黎点点头。
三书从怀里拿出火折子,点亮了花灯。“阿黎,你有什么愿望?”
阿黎捧着花灯,反问道:“你呢,三书?”
“游历江湖,快意人生。”
阿黎笑了笑,“我想养一只白鸽,在家门前种一树茶花。”
三书在等下文,却没有了下文。“就这么简单?”
“嗯。”
花灯顺着水流而去,岸边的杨柳枯枝轻轻拂动着,和水流是一个方向。
“三书。”
“嗯?”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最知风儿暴,芦苇最知雨儿狂。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里捉迷藏。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芦苇高,芦苇长,隔山隔水遥相望。芦苇这边是故乡,芦苇那边是汪洋.......”
江黎侧身看着三书,“是我家乡的童谣,北方黎江。”
这是叶三书知道的江黎的第二个秘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还记得那个地方。一条清澈宽广的江,两岸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芦花盛开的时候,风一吹,漫天飘着,就像雪花一样。
江黎的娘亲死的时候,他正在后院看书。许是到了饭点,觉着娘亲未曾来唤他,有些奇怪。一路走进房中,发现娘亲躺在榻上,没了呼吸。镇上的仵作来检查了尸首,说是积郁已久,心衰而死。
那天风和日丽,春天的气息已经寸寸散入土壤。午后的阳光穿过长廊,江黎将装有娘亲骨灰的盒子包好,收拾好行囊。
他想把母亲送回北方老家,他知道她一直想回去。
刚推开门,就看到叶三书背着包袱坐在他家门前的石阶上。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说,很远。
她说,我带了茶花的种子,我们一起去种在你老家门前好吗?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红枫镇,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