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间,除了生灵,还有法可循。一法为物,一法为意。传说中,人们曾经依靠意识为生,他们被供奉为神祈,开创了人间万物。
当所有的神灵都应劫而去,留下了十二神器,落在人间,无人知其所踪,无人可以把控所念,于是,神器隐忍,或有惊蛰。一惊蛰,万物寂灭。
后来,人们有了刀剑,有了王国,也有了杀戮。
有一执剑少年,于华山悬剑,破万丈丘壑,于渭水之畔,泽被千里庄田,立武力之国,号为远周。远周大兴四百年,后诸侯四起,裂土而分。南方丰饶之地,撒酒入江,歌舞升平,与明月作伴,与清辉同眠。有一人立于江上,风月之间,开创了殷陈六百年的繁荣,成为这片土地最强大的国家。
百年前,小国割据,纷争不断。殷陈国师名为司尤,白发黑衣,以一把长月弯刀斩周边四国。远周畏惧,派国中一队精英深入北方,穿过一片沙漠后,只剩下了一人,他遇见了一片清池,清池形状如月,中有一株金色的树,枝繁叶茂。那个人说,他遇见了传说中的毕方。
十六年前,毕方携火入室,差点毁了远周的国祚。
百年前,那场纷争,以一曲阳关三叠结束。殷陈被灭,余下分为两部,一前往瀛洲,一不知所踪。
在路上的江黎和叶三书,很不一样,苍穹之下,人们都在行走,大地上有无数条路,他们走一段看一段,所有的村野都在世外,而如今,他们走了二十年,终于走到了人间。
徽州城是大地的中心,是前往越城的必经之路。半个月后,被春雨惊扰了月余的大地,有了难得的晴空。
叶三书拉着江黎逛了大半个徽州城,买了上好的胭脂和酥饼。他们在花钱这个问题上,一直都是三书作主,用她的话说,阿黎是个书生,花钱难免染上铜臭味,在她心里,他的手是用来翻书的,用来写字的,是儒雅的,不沾阳春水的,是高山上的孤松,万不可沾上俗世的气息。
可江黎看到快要空空如也的钱袋,难免说几句。
“三书,你这些胭脂够用好几年了。”
叶三书可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姑娘,有的话只能旁敲侧击。
一旦旁敲侧击,叶三书就惯会装傻,“是啊,我们可能好多年都不会来徽州城了。”
江黎无话可说。
三书看到街口一家装潢得挺气派的一家书画馆,道:“阿黎,我送你一幅画吧。”
说完,三书就往书画馆跑过去,江黎拉都拉不住。
江黎在原地愣了愣,三书回首,看着他,笑着招呼他,“阿黎,你快点。”
书画馆装潢得很不错,里面的画却很普通,一个客人都没有。
只有画桌前小憩的书画馆老板。
三书转了两圈,觉得有点失望。
“这么大的徽州城,书画还没有我们阿黎的好。”
听到这话,正在小憩的老板,直起了身。
三书回过头看江黎,发现他怔怔地站在一幅画前,看得很入迷。
三书走过去,看着画,这是一幅画着毕方的画,画只有黑和红两种色彩。画中的毕方立于越城之上,它脚下的火一点点落在黑暗深处。
这不是一幅起眼的画,它在众多曼妙的山河里,只是灰暗的一笔。
可江黎一眼就看到了它,似乎是从中窥见了自己的前世。
书画馆的老板是一位白衣少年,和话本里那些趴在屋檐上等一晚上只为了给心爱的姑娘送花的白面书生如出一辙。
三书当然那样想,因为她是个女孩子,女孩子自然是以故事来审视男人,特别是好看的男人。
当然,他也有个好听的名字,言半墨。
“东方有一条青水,环抱青山,青山之上,栖息着毕方鸟。”言半墨如是说。
三书四下张望,确定了这话是对江黎说的。涉及到学术问题,三书一向很识趣,识趣地把江黎身旁的位置让给了言半墨。
江黎闻言,看向了言半墨,他手中一把折扇,折扇的吊坠是上好的翠玉。
言半墨说毕方栖息在青山,可画中它出现在都城。
言半墨走到江黎身侧,道出这幅画的渊源:“十六年前,毕方重回中原,携火入室,越城烧了三天三夜,王上毫无办法,只保住了栖凰台上的那把琴,算是勉强保住了大周的国祚。”
三书听着一愣,心想果然好画都是有故事的,而且是涉及到国家的大事。
江黎沉吟半晌,神情淡然,道:“那把琴,当之无愧。”
言半墨道:“大周虽然以武立国,祖师太一一剑便劈开了华山,但是,大周最厉害却从来不是武。”
江黎道:“书。”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三书虽然名字中有书字,却自小就不爱读书,她既不知道东方的一座青山上住着毕方,也不知道越城被焚的事,更何况,一把琴,竟然算是大周的国祚。
大周自二十余年前,于扈丘大败殷陈,便奠定了中原霸主的唯一位置,第二年,弃“远周”之名,立国号为周,兴宗庙,称天子,整六合,引八方来朝。
而远周之所以能在扈丘之役中取得胜利,全都得益于那把琴。
将琴比作大周的国祚,一来彰显大周的强大,二来供在栖凰台,威慑天下,永保大周王朝。
三书虽然不爱读书,可是江黎却读。他三岁开蒙,在越城众多官宦子弟中,是独一无二的神童。这位神童,三岁,别的小孩子连话都说不清楚的时候,便在王城的藏书阁做起了管理员。
他用两年的时间,读完了藏书阁所有的书,然后藏书阁就被烧了。
越城的藏书阁,乃天下的藏书阁,三千四百七八万册,文字千年,藏书阁的书便有千年。千年的积累,亦是千年的智慧。是先民勤劳创业,殚精竭虑,留下来的果实。
藏书阁多年前被毁于一旦,是皇室之耻,百姓之痛。
是以,没有人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读过藏书阁所有书的,只有江黎一人。
可是言半墨知道,他知道才会在徽州城,江黎的必经之地,等他。
“谁让你来的?”
听到江黎这么问,言半墨十分欣喜,这算是一见如故的默契,“如果当年不是你骗他吃了树上的酸梨,或许你们能勉强算朋友。”
叶三书第一次知道江黎有朋友,当然,他不像她,从出生就在红枫镇,走得最远的不过是县城。
江黎是五岁那年,来到红枫镇的。即便她从来没有问过他来自何处,也能知道,他是带着秘密自越城而来的。
也许江大娘想过就在红枫镇偏安一隅,了此残生,可是,在江黎二十岁这年,她过世了,没有遗言,没有交代,也没有道别。
江黎唤他子洛。
“子洛,孟懿王爷。”
子洛,当今圣上的孩子,都是以“子”字辈命名的。
言半墨向他发出邀请,道:“子洛请你回越城,重建藏书阁。”
三书这才明白这是蓄谋已久的一件事。
江黎想,重建藏书阁,把母亲的骨灰送回黎江后,这似乎不算勉强之事。可是,江黎了解子洛,他不会为了这样一件不算大事的事情,让言半墨守在徽州城,一看就守了很多年。
况且,江黎知道还不是时候。
很多人都还蛰伏着等待时机,他不能先冒头。
既然藏书阁是一个借口,那也足够成为江黎拒绝言半墨的理由,“读藏书阁的书时,我还年幼,只图快,并未真正记住什么,子洛的盛情,我担不住。”
恰巧,言半墨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向来不怕和他人斡旋。
言半墨追忆往事,道:“十六年前,越城被焚后,所有人都只想着一件事,就是重建都城。那个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匠人,城中的老人,妇人、小孩,都忙着重建都城,只有子洛,花了五千重金,请人前往各地去寻你,你可知为什么?”
江黎并未动容,他是个绝对理智的人,不是他愿意成为一个这样心性的人,而是因为,他的母亲从小是那样教导他的。
所以他说:“他派人来寻我,你却问我为什么。”
言半墨正色道:“为了一个心愿,自方丈而起,昆仑而落,这个世界的真相。”
三书懵了,这是看似豪情万丈却又多么泛泛而谈的一句话,她看向江黎,等着他的回答,没想到他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神情淡然而无辜,道:“我又怎么会知道。”
三书笑了出来。
言半墨笑不出来了,他不是在谈这个世界,他是在谈理想,他以为江黎和他有共同的理想。
奈何他现在只是一个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土包子。
这个土包子身边,还有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姑娘。
言半墨叹了口气,十分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道:“我以为你和他有默契。”
这个“他”,还是指的孟懿王爷,子洛。
江黎神情淡漠,道:“默契?我都不怎么认识他。”
从徽州城到黎江,是可以绕过越城的,这个四面八方的世界,本来就有很多条路。江黎不需要接受言半墨的邀约,就像他不需要选择越城这条最近的路。
三书听两人争执了半天都一言不发,在回客栈的路上,她倒是兴致冲冲地和江黎讨论起了言半墨最后的那一个问题。
“阿黎,方丈和昆仑在什么地方。”
“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
“可是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东西,还有南北,还有红枫镇。”
叶三书总是用她最简单的脑袋思考最复杂的问题。
“极南是不可知之海,千年以来,无人敢涉足,就连传说也不曾有。极北是冰川荒原,倒是有一个传说,传说,百年前,殷陈有一白发国师,名为司尤,以一把弯刀斩四国,直抵远周国都越城。远周的国王派了国中精英前往极北,去找一种鸟,名为凤凰。”
“找到了?”
“没有,所有人都死在了荒原,于是,极北之地变成了禁忌,连带着神国贺兰山一起,成为无人之地。”
“所以,在你越城那个朋友眼里,这个世界没有南北,只有东西。”
“因为畏惧,畏惧无人之地无人之因。”
“或许,那些才是这个世界的真相呢。”
江黎明白三书的无心之语是对的,可是今昔,他并不关心世界。
又只是,若要绕过越城,最好的方式是坐船,可船五天一趟,上一班半个时辰前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