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军侯的侯府,在东城七街,门口两座大石狮子,听说是成侯爷在狼尾坡斩下三万殷陈军马后,行军到秦岭以北的邙山,见到了许多奇山异石和一个雕琢技术十分高超的老伯。老伯将一块高十丈的巨石劈开,打磨成了两头威风凛凛的石狮。成侯爷运着这两只石狮回越城时,引来了几万民众围在长安街争先观看。
此刻,江黎便站在这两座石狮前。去通报的小厮不久小跑了出来,然后请江黎进了门。
江黎入门后,迎他的却是侯爷夫人,前奉常属官的女儿,名唤谢青衫。
“侯爷自上次无辜入狱出来后,身子不大好,连早朝都告假了,江公子还请不要耽搁侯爷太久。”
“夫人放心,在下说两句话就走。”
青衫夫人领着江黎往厅内走。
“你长这样大了,江大人若还在世,想必也会很欣慰。”
江黎闻言,微微怔了怔,青衫夫人的父亲曾经是奉常江密呈的属官,她和成掣的这段婚姻,原本便是江密呈牵线的。联想起这段渊源,江黎再看青衫夫人,生出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惆怅。
青衫夫人见江黎不说话,微微笑了笑,道:“你还记得吗,和侯爷成婚那天,你母亲带着你到府里喝喜酒,你悄悄跑到婚房里,同我要果子吃?”
经青衫夫人这么一提,江黎倒是想起来了,那一年,他不过三岁,见着了花生核桃杏仁,便流口水。穿着婚服的姑娘,笑意盈盈,慈眉善目,他便大胆向她讨果子吃。
都是往事了,那些往事如今在江黎口中,不过一句:“夫人好记性。”
“江大人对我父亲有知遇之恩,对我有姻缘之惠,我从没有一刻敢忘记。”
绕过假山,之后便是会客厅,成掣不在,青衫夫人请江黎在会客厅坐下后,命人看茶。
坐下后,青衫夫人继续道:“江公子所求之事,我知道一二,恩恩怨怨,这么多年了,你既然还活在世上,便会来讨一个公道,我和侯爷都很清楚偿还二字。我们所贪图的时日,是你父亲用命换来的。只是你要的东西,牵连甚广,稍有不慎,便会动荡国之根基,侯爷不会给。”
江黎问:“夫人以为国之根基是什么?朝堂上争权夺位尔虞我诈的官宦?”
青衫夫人道:“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政事,太子殿下,相国大人,太尉,那些人,他们何尝不是兢兢业业,谋大周永世太平呢?”
“夫人,是在教我大义?”江黎冷冷道:“若侯府与江家一直莫逆,母亲与夫人姐妹情深,我些许会聆听夫人的教诲。”
青衫夫人道:“我虽是长辈,但的确无颜教你些什么,端午宴后,侯爷会呈上罪己书,供讳当年捏造证据陷害奉常江大人一事,他希望此生以此作为了断,你拥有一个清明的身份,可以为国实现江大人未能完成的夙愿。可一旦你要深究,牵扯出其他位高权重之人,那么,那些人不会放过你,他们能冤死你父亲,也能冤死你。”
江黎低头饮茶,沉默了许久,道:“如此,夫人以为那些人便会置身事外,同我和睦相处了吗?”
青衫夫人见江黎浑身泛着冷意,该是不甘,从前越城无人不知的小神童江听雨,扎着小辫,圆圆的眼睛,无辜而灵动,全然不似这般深沉。她叹息道:“我知道你不甘心,没有人甘心,你去问街上的百姓,但凡上了年纪的,谁不知道奉常府江大人和他的天才儿子。当年百姓们看着你降生,期盼着你成人,超过了对圣上任何皇子的期盼,恨不得这天下是由你江家执掌的。一桩叛国案,抹掉了一切,成就的是圣上无上的尊严。”
在遥远的红枫镇,他和母亲住在一汪清泉旁边,小的时候,他不懂母亲为何对他那样严厉,但凡他在学问上有丝毫露头,便会打他骂他,让他在冰天雪地里罚站。当年的奉常府就是太冒头了,母亲走亲访友,向许多王公贵族家的夫人炫耀自己四清六活的儿子时,便埋下了祸根。那些责骂,都是母亲的悔。
“夫人,十六年过去了,我回来了。越城如何让看待我,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父亲为国为民一生,身后名却如此狼藉。我和我父亲不同,我没有他那样宏大的政治理想,也不会落得跟他一样的结局。”
青衫夫人看着江黎,似乎已经找不到反驳他的话语,良久,道:“你真的决定了?”
江黎点头。
青衫夫人起身,“我去请侯爷来,江公子稍等。”
转入内堂,不久,江黎便听到了一声尖叫。他暗道不好,起身往内堂走,撞见了胡苍溪。
胡苍溪的剑还没有收,他匆匆告诉了江黎答案:“成侯死了。”
江黎往后一看,那道影子已经很远,胡苍溪正要去追,江黎拉住他,道:“不用追了,我知道是谁。”
胡苍溪自责道:“属下无能。”
江黎拿起那杯尚未饮完的茶,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瓷杯被摔得粉碎,也不能平息他的悲愤。当然悲愤,那日他问言半墨成侯会受制于什么,言半墨回答曰鬼神。他即便通鬼神之能,也未必能让成掣开口,如今借着青衫夫人心中的一点不忍,他就快拿到成掣亲笔的状书了。那封状书是他如今翻案的唯一契机,成侯一死,他凭什么在圣上面前,在世人面前重提此事。
胡苍溪明白其中缘由,更加自责:“请江先生责罚,属下甘愿领受。”
江黎伸手拍了拍胡苍溪的肩膀,道:“不是你的错,是我轻敌了,你回府复命吧。”
胡苍溪深深鞠了一躬,身似轻燕,从屋檐上跳了出去。
胡苍溪离开后,江黎进了内堂。
成掣的死相不算难看,五脏六腑俱碎,死于内伤,没有流血,静静地倒在地上,表情也十分安详。温子然不是一个狠厉的杀手,他懂得如何让人死得好看一点。
青衫夫人抱着成掣的尸首,哭得撕心裂肺。这世上的死亡,大抵相同,能仲裁人性命的,却寥寥无几。
温子然杀了言半墨两次都未能成功,让他轻视了他的能力。有些人杀人,需用尽全力,有些人杀人,却是在想与不想之间抉择而已。
江黎上前,对着青衫夫人,道:“夫人,死,得其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