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之丘,沧澜之境。”温子然躺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悠悠说道:“你真的从来没有跟她提过贺兰山?”
“贺兰山从前是一座神山,如今已是荒山,我怎么跟她开口。”
坐在温子然对面的是一身素衣的江黎,此刻正挽着袖子,开壶煮茶。
壶是新壶,从凝虹苑到万花楼,会经过最为繁华的长安街,街上有一家茶具店极为出名,制作的茶壶皆是用江南一带的紫砂烧制而成,吸水又透气,能将茶水的本味保留完好。二十年前殷陈被灭后,江南一带被那纳入大周的版图,紫砂壶因此传入越城,受到了不少王公贵族的喜爱。
江黎路过这家茶具店,买了一把壶,此刻正在温子然的院子里,开壶。
开完壶之后,便要泡茶,温子然闲适地躺在藤椅上,不时瞥江黎一眼,有些不屑,道:“我喝了很多次茶,却从来品不出有什么不同,高山上的茶和低岭的茶有什么区别,大叶和小叶又有什么区别,遑论用银壶还是铁壶,或者你现在用的紫砂壶所泡出来的茶有什么区别......”
江黎抬眼,认真地揶揄道:“你这是好几个问题,要我一一为你解答?”
温子然似乎是被吓了一跳,这解释起来怕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的长篇大论,连忙摆手,“你放过我吧。”
说着,江黎便奉上了一杯茶到他跟前,道:“就当润口了。”
温子然接过,又放下,看着江黎正盯着自己,温子然温怒道:“看着我做什么,烫,我不能先放下吗?”
江黎握着茶杯,茶水的温度和给温子然的那杯是相同的,可他并不觉得烫,事实上,即便将手伸进火炉,他也感觉不到烫。
这便是他们二人的区别了。
温子然说回一开始他们之间的话题,贺兰山,或者说是叶三书。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叶三书来自贺兰山的?”
江黎想了想,思绪飘回了很多年前,在那条弯弯的河流里,她不小心被水蛇咬了那一次。他第一次发现了叶三书身上的特殊之处,然后便联想到了贺兰山。
贺兰山在世间的记载,笔录并不多,江黎曾在藏书阁的最顶层读到过两页。这个族群来自远古时期,与生俱来的灵力便是自身在遇害时,自动生成屏障而抵御伤害。于是,这一族人,只懂防御,不会进攻他人,是个极其和善的民族。
一百年前,守在歌照草原上的牧民,最后一次见到了萦绕在贺兰山周边的晚霞,自此之后,那座山便归于寂静,没有了任何生气。
“很早之前了......”
温子然有些羡慕地看了看江黎,然后恨恨道:“你既然那么早就遇到她了,又为何不信这世间真的还有神呢。”
江黎再次把已经凉了的茶送到温子然跟前,道:“你从小便认识医仙司雪衣了,可而后这么多年,你周游世间,找到了神吗?或者说,找到了某个人,可以称之为神的吗?”
温子然没好气地接过茶杯,腹诽这个人真是一点都不解风情,没好话就罢了,还来了这诛心一问。
“没找到,便是没有吗?”温子然反问道。
江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没找到,便是没有。”
“没有神,哪来的神迹,又用什么来解释你我?”
江黎也半躺了下来,透过细细碎碎的树叶,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午后的天空格外的蓝,午后的树叶格外的绿,这天这地,这广阔无垠的世间,在世人的眼中,都是由神祇所造,可是神,造了这么美好的人间之后,为什么都消失了呢。
人间有许多书,纪实的,编纂的,真真假假,难以分清楚,却没有哪一本书真正解释过温子然的这个问题,江黎自然也不知道,他也不感兴趣。人类是循自然之法走到今天的,若说这个世间真的还有能开天辟地的神祇,那么带给人间的也是翻天覆地的灾难......
温子然见江黎不回答,也不说话,说道:“我们还有一场架没有打。”
江黎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打架?”
“因为我喜欢,”温子然说道:“上次是你偷袭,赢得并不光彩。”
江黎偏头看了一眼温子然,笑了笑,道:“怎么打?”
温子然道:“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越城有十二道城门,箜篌有二十三条玄丝。
江黎闻言轻笑,然后便消失在院落。
片刻之后,一个布衣书生出现在南面的明德门城墙之上,从涟城与越城之间,便是由此门进出。站在城墙之上,还可遥遥看到锦观阁的阁顶。城门上巡逻的卫兵看到江黎后,本想上前去抓,漫天却浮起了星光,像萤火虫,又不像,萤火虫不会在白日发出如此晶莹的光芒,然后卫兵的双脚就像被定格在了原地。
星光漂浮,似银河璀璨,一点点地聚集起来,仿佛凝结了万物的精粹,漂浮在了天边,变成了金灿灿的晚霞。
然后,卫兵们,就看到眼前的布衣书生消失了。
不多时,一个红衣客出现在同样的位置,看了看那道星光,嘲笑道:“真没品味。”
说完,手一挥,那原本金灿灿的光芒变成了红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像一座桥架在天空......
金光门有一道渠,渠通地下河,布衣书生引水上天,高三千尺,水帘挡住了绿意盎然的西山。此时,越城之中所有的水井中的水都在以极快的速度下沉......城中正在打水的人将水桶扔下去,打捞起来,却空空如也,再低头一看,本来蓄水满满的井已经干枯。
水帘越来越高,越来越宽,似乎这道水帘是从天上布下——飞流直下三千尺......
守城的卫兵仰头看这道水帘,却怎么也看不到尽头。
“无聊。”红衣客出现,嘲弄道。
书生笑了笑,便又从城墙上消失了。
红衣客看向这道水帘,守城门的校尉慢悠悠地走到红衣客身旁,擦了擦眼睛,“姑娘,这前面是瀑布吗?”
红衣客回答说:“不是。”
校尉急了:“明明是,我眼睛都快擦瞎了。”
红衣客道:“不如再擦一擦眼睛看看。”
校尉连忙低头擦起了眼睛,再抬头时,眼前的水帘已经不见了,天空突然布满了乌云,风起云动,校尉仰头,一滴雨水落在了眉心......紧接着密密麻麻的雨落了下来,整个越城都下起了暴雨......
在井边垂头丧气的老婆婆也抬起了头,抱怨道:“这雨怎么说来就来.....”
旁边的小孙子高兴地大叫:“婆婆,有水了,有水了!”
老婆婆更怨了,道:“天水怎么能煮饭呢。”
小孙子指着水井,“是井里有水了,婆婆。”
......
这场雨很突然,在院子里翻花绳的叶三书和蕴意被淋了,还没走到广聚轩的言半墨和嘉鱼在街上被淋了,陪圣上在御花园弄鸟的皇后和太子被淋了,和三百书生在茶园讨论修书之事的子洛也被淋了......
在越城顶上的那一方天宇之下,人人都被这场突然而来的雨淋湿了衣衫,唯有此刻通化门城楼之上的布衣书生和红衣客,衣衫仍是干的,没有沾染任何水渍。
东南西北,越城各方有三道城门,共十二道,红衣客随着布衣书生踏足了每一道城门,落在此处,东门通化。
城楼青砖在脚下,布衣书生摊开手掌,一簇火苗从掌心升起,越来越大,变成了火球,抛到苍穹之上,变成了第二个太阳。红衣客在一道刺眼的光芒之后睁开了眼,自己已经置身于一片荒漠之中.....这片荒漠有一轮极大的太阳,比平日中午头顶上的太阳大几十倍,且近在眼前。
“这便是你的世界?江黎,你的世界原来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红衣客看着这轮太阳,说道。
太阳没有回话,只是愈加灼热。
“我们的修行从来都没有法门,唯心而已,我想知道,一个心里是荒漠的人,如何能战胜我。”
从天外飞来一把剑,有无法消融的寒意,即便是近在咫尺的烈日,也无法消融半分。温子然手持这把大剑,凌空而起,劈向这轮燃烧的太阳。
光芒和温度未减,夜幕却缓缓降临。
“日落西山,即便你选在东方,我也能让夜晚降落。夜晚,会让太阳无处藏身。”
火球四散,变成了无数零星的火花,落在荒原的每一个角落,一声哀鸣之后,温子然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大的火鸟,单足,赤身通红......
“原来,不止是我在你的世界里,你也在我的世界里。”
离开昆仑的时候,母亲赠予了温子然和温子邑两兄弟每人一件礼物,给温子邑的是白玉枝,后来,温子邑死后,他留给了子茗,子茗因此功力大增,在大周已难逢敌手。而母亲赠与温子然的礼物,他还一直未曾用过......
雪国有树,以冰雪惠养,通体雪白,无叶有果,一百年结一次,由两只青鸟守护,传说,这两只青鸟是为昆仑之上的神祇传信觅食的神鸟。
冰雪之国,万物寂灭,雪茫茫之间唯有这两只青鸟是活物,毕方在远方窥见其中一角,便被拉入了无尽的寒冷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现实与梦境交错,冰与火交错,温子然骑着青鸟从地平面之下飞起,和浑身是火的毕方终于在荒原打了个照面。
无数的背景在变换,从深谷到高山,从河流到海域,从山林到都市,他们在世间的每一个角落流连,这是温子然的世界。
“你在荒漠,我在万丈红尘,谁输谁赢?”
毕方消失在天际,在一方瀑布前,江黎站在青石上,落叶纷纷,静等万物凋零。温子然站在青鸟上,飞到了江黎面前,面面相对。
青鸟很大,江黎的身量不过只有青鸟的脚那么高。
“除了荒漠,你真的没有看到其他的东西吗?”江黎开口,对站在青鸟背上的温子然说道:“你看不到,是因为,你的确不如我。”
温子然神色微紧。
青鸟低头,江黎扬手,食指点到青鸟的额头,一瞬间,温子然所构建的世界就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