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争不求，灭欲无为，求生欲自然也是凡胎俗子的欲望之一，莫非师父想让我放弃寻找生路？陈后郁结于胸，心若悬石地想道。
看着陈后胀红了的脸，知道他并不认同这番话，却又不敢违逆师父。青虚子于是叹声道:“你可知道我给你取这单名一个后字是何用意？唉……你终究还是不能理解我的苦心……”
眼看师父哀叹模样，陈后心中大急，忙跪倒在地:“弟子不成器，悟不出其中真理，惹得师父生气。”
“不关你事，起来。你是如何想的，但说无妨。”
“劣徒以为，无为不争只是手段，并非是修行的准则。”
“说下去。”
“是！弟子最近研读道藏，其上包含诸多无为之论，似可用于剑道……”
说到一半，陈后发觉青虚子脸色不善，突然想起师父从来都不喜欢自己研学剑道，所以匆匆闭嘴。
“我不想你练剑，并非是不喜，而是担心你从上一条我所看不到方向的远路。不过已经不重要了，既然你决心远去，我们便聊个痛快吧。”
“遵命。”陈后继续说:“因弟子身体羸弱，真气匮乏，不可与敌硬搏，所以弟子想出了一些以弱胜强的招式的可能。即在对手强大之际避而不争，甚至助长其气焰，待寻得良机，再扭转局势，故而徒儿认为这只是手段。但若奉行其为修道的准则，敌一来攻，岂非只能束手待毙？”
“心中犹有胜负，又岂能做到真正的无为？”
“徒儿认为不能一言以蔽之，寻常打斗胜负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岂可不胜？岂可无为坐视？”
“好，那么我再问你一个曾经困扰我无数个日夜的大是大非的问题……”
青虚子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凝重，陈后从未见过他这心若止水的师父有如此动容的神情。
“如果杀一人可救天下，你是为还是不为？”
陈后不敢立即作答，谨慎问道：“敢问师父那可是一个大奸大恶之徒，若不铲除必将有千千万万人命丧他手？”
“此人侠肝义胆，仁厚无双，虽然性情狷狂孟浪，却绝对算不上一个坏人。但若不铲除，千万苍生必将葬于他手。”
陈后困惑道：“如此之人，又怎会危害天下？”
青虚子字字铿锵：“因为人是会变的。尽管他曾经仁义，却难担保他日后不会行极端之举。”
“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再怎么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也不至于让一个大仁大义的人变成奸邪恶徒吧？”
“人生之初，并无善恶之分，而后历事，才始辨对错，这岂不是第一次变？当经历之事变多，处世态度又岂非一直在变化？我们现在所以为的对错，究竟是真的对错，还是以我们各人以所经历之事为标准而做出的判断？如果经历了一次翻天覆地的事之后，自己曾经所坚信的对错全然颠倒了呢？你这时又会选择去相信什么？”
“您是说，此人经历一场大变故后……行祸乱之举，却因为信念崩塌而坚持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对的？”
“差不多，但他并非直接祸害苍生，而是在变故之后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所以他发问了。而当世间所有人都回答不了他时，他向天发问了……”
“这……”
青虚子接着说道：“但天至高无上，岂能让他触犯威严，因此二者相斗，灾祸就降下来了……”
“与……与天斗？”陈后觉得匪夷所思。
“你还未选择，这时你是为，还是不为？杀，还是不杀？”
陈后苦苦思索，觉得左右为难，但想起了自己艰难求活的样子，推己及人，还是说出来答案。
“不为！”
“为何？你刚刚不是说大是大非，不可坐视吗？”
“徒儿认为，他个人认为天错了，与天相斗便是，与旁人何干？他的大是，虽然有违于世间的大是，但终究还是他自己的是非。再说难道世间人都认为这是错的，那这一定就是错的吗？只要他不存心害苍生以利己，而是只想问是非对错，这有何咎之有？”
“果然还是一样的选择……”青虚子黯然道：“我年轻时认为无为入道是世上最简单之法，到了后来才发现……什么都不做，才是这世上最难为之事。”
“说实话我今日说这些，目的便是并不想放你离去，再次深陷尘俗，而且其中原由我也不能说与你听。”
陈后一惊，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猜错。
“但是现在看来我想劝你不要强求，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强求呢？我不教授你功法，你却能另辟蹊径，独创法门；我极力避免你走上剑道，你却自悟剑意；我刻意隐谷避世，没想到你终有一天还是要出去寻找自救之法……可见万事万物禁断不绝，总能找到自己的出路。”
青虚子愁容满面，似是在吊唁旧事：“从前我做不到真正无为而做了一件错事，郁结至今，如今我想真正放手一次，看看你自己最后能走到哪一步。”
陈后还未回答，突然感觉胸口一阵冰寒，心肺仿佛塞满了冰渣，提气不得。此时暖气回升，寒疾自然发作了。
青虚子眼见陈后瑟瑟颤颤，已知其原。两指一扣，便解下自己的青衫，搭在了陈后身上，同时指尖抵住陈后三焦穴，灌输真气替陈后抵御内寒。
解衣相赠，这是第一次青虚子对陈后做出的如此亲昵之举，陈后眼中已氤氲起了水雾。也是从此刻起，陈后知道自己终于算是披上了空幽谷的青衫。
“虽然你一直奉我为师，但我却从不以你师父是身份自居，你认为我刻意轻视你，因而你每次出谷都会带给我厚礼，想让我真正纳你入门墙，但我一是不配，二是不敢。如今离别之际，我也别无所愿，只有一点望你答应，也算全了这些年我们非师非徒的情意……”
陈后含泪答应道:“师父请说！徒儿便是一万个也答应。”
“且听我说，你出谷后只可寻自救之法，绝不可陷入世俗纷争。而且日后你那些招式随意使用，但我绝不允许你用剑、握剑！”
“为……为什么？”前者还好说，空幽谷从来不与外面争斗，但不准陈后用剑，却是难以理解其中缘由。
“因为你一旦用剑，事情就会朝着不可遏制的发现发展。我知道你自小痴爱剑道，但我也无可奈何，这件事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青虚子眼神中掺杂着不安与希冀。
陈后沉默半晌，郑重地退后几步，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并说道：“徒儿答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