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巅也,从一而大,至高无上。
人,立于地也。兴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头顶的天古来就为人所向往。而对于参研天道而证果成仙的修士,则更是以天为尊,将身立之地域依天而定。
对照天穹四象二十八星宿,以天划地,分为东青龙象,主角、亢、氐、房、心、尾、箕七星野;北玄武象,主斗、牛、女、虚、危、室、壁七星野;西白虎象,主奎、娄、胃、昴、毕、觜、参七星野;南朱雀象,主井、鬼、柳、星、张、翼、轸七星野。
而空幽谷,便地处南象翼野边陲。
照常来说,空幽谷偏安于翼野南隅,近无强邻,远无恶敌,可谓是隔世而居,与世无争。虽然偶有一二小妖隐栖于此修行,但绝不可能群聚山头之前,扰人清修。
而此时放眼望去,数百妖修莽莽风尘,行路怱怱。卷着一路带起的烟尘,连并这浓厚的妖气萦旋而上,积汇上空形成大片近乎遮天的妖云。
人有生气,鬼有阴气,妖自然也有妖气。妖兽远比人类更能感知到天地灵气,但相对的悟性却远逊与人。同样面临着得道求仙之路,有极端的强夺天地之造化,戕害生灵敛蓄灵气,无恶不做,为祸一方;当然也有修化人身,学着人类修士靠感悟天道而成仙,这类妖,被称为妖修。
妖修的妖气已基本脱胎了原始的嗜血狂躁,返璞归真,形成了一种像似人类真元的那种纯净自然的气息。这也解释了为何梁栋他们所见不是那暗红的充盈着煞气的妖云。
看着他们来势匆忙,像是慌忙赶路中而不是意图进攻,梁栋稍稍放下心了,飞上前去见礼。
“贵族大举迁入我空幽谷境内,不知意欲为何?”
对方显是料想不到这片僻谷还会有人占据,不由一惊。
但迅速地,从其间走出一位拄着一根藤木拐杖的老者,其眼生碧光,须发皆白,两颊至脖颈遍布青黑鳞甲,佝偻枯瘦,而背部结实突兀,成块隆起。梁栋眼力不凡,立即看出这是一只黑背玄鼋所化。
“老朽名叫玄禺,率部族初至翼野,误入贵谷实在是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不知者无罪,只是敢问玄禺前辈远来翼野,接下来有何打算?”
好生无礼!
玄禺听罢皱起眉头,暗生不忿。心想我好歹比你年长,自己通报姓名而对方却连师承都不禀明,还直言问自己接下来的行踪,暗含逐客之意。难不成我们长途跋涉,就单单为了想进你谷中不成?
“自然不敢叨扰,既然此地有主,我等绕道进翼野便是,总不会这南部处处是你们的地盘吧?”
“前辈说笑了……”听出玄禺言语中的愠怒,梁栋刚要客套几句,远处传来一阵破风声打断了他。
只见正北方有七人御剑而至,来者皆做一身黑袍,交领及管袖口处却是雪白叠带,臂肩处有一簇形似翎羽状的布披。看到这等奇怪装束,空幽谷弟子具是眉头一皱,暗道一声:
“天鹰府!”
翼野之地门派林立,势力交错丛散。为了内可容诸门诸派,外可御群敌,共约每二十年推选出一派当居翼野之主,此间便是天鹰府居魁首。
然而天鹰府自得势以来逐渐衰微,已不复当年盛况。反观空幽谷,虽然青虚子不与世俗争锋,但门下弟子个个出类拔萃,纵有其师的禁止争强斗狠的戒律,却也难以遮掩其锋芒。
此消彼长,天鹰府发觉这个南部的小门派逐渐声名鹊起,隐有压己方一头之势。
试问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天鹰府势力遍及翼野,一俟空幽谷弟子外出,难免极尽打压排挤之能事。尽管空幽谷一方刻意忍让,终究免不了大大小小的摩擦。
只见为首的黑袍少年看到梁栋一行人,眼神中也是闪过一丝忧虑,但也没多留片刻,便径直走向了玄禺,作揖道:
“这位想必便是玄禺前辈,晚辈天鹰府詹天应,奉府主之令,恭迎各位入我翼野做客。”
“少府主亲自相迎,老朽受宠若惊。不知老府主作何安排,还望贤侄告知。”
众人具是一惊,传闻天鹰府府主詹沧难长子英年早逝,由长孙暂代少府主处理事务,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地一见。
“前辈有问,晚辈自然不敢隐瞒。”詹天应躬身道。
紧接着詹天应向后低语了几句,后面人便传来一物。此物似银似铁,通体漆黑却反射银光,寒气四溢,乃是由二十六片瀚海玄冰铁精锤百炼而成。更是打磨成了鹰羽状,丝丝分明,齐嵌合成扇形。
“好漂亮!师姐,那是什么?”
人群中的柳若烟拉着萧萱的衣袖低声问道。
“那二十六羽是依附天鹰府的门派之数。天鹰府于执翼野牛耳数百年之久,或收或拢,或吞并或联合,时至今日已有二十六派臣服为其附庸。此铁物每一羽都代表着一个门派,而合成一令,代行天鹰府旨意,这便是天鹰令了!”
詹天应举起铁羽令牌,声如惊雷般地喝道:“天鹰府府主有令!远故客至,急命翼野上下无论何处先迎至远客,当以上宾之礼妥善安置,静待府主出关处理事宜!如有抗令者,即为天鹰府及二十六门众之敌!”
此话虽然是向玄禺等妖族解释,但很明显是对着空幽谷诸人所说。
空幽谷尽管遥居边陲,不与世争,但终究属于翼野门派之一,只要不违背常道,理所当然应该接受翼野之主的号令。只是这令下得过于古怪,使得空幽谷弟子均生疑窦。
柳若烟看着师兄师姐们大多愁眉苦脸,拽住自己的情郎问道:“憨子,大家怎么了?”
纪一川身材高昂,这时像鸵鸟一般凑下身子来:“这令……有点古怪。且不说天鹰令令出如山,珍重之极,却用在迎客一途之上,实在让人难以度其用意。
其次便是这天鹰府少府主的分量,也是非比寻常。如果是远客身份尊崇,礼应由少府主亲迎,倒也情有可原。但这命令中的内容……却让人丝毫看不出急切与热忱。”
梁栋当即站出:“恰逢家师出谷远游,不知何日方得归来。尊上这一令,还是暂且按下,劳待家师的消息吧。”
“尊师不在,当由首徒接令。”
“恕在下道行微末,本事浅薄,虽然忝居首徒之位,却是万万不敢擅自替家师做主张。”
“不管何人何派,实力或高或否,都不是拒令的理由,莫非阁下有意要抗令吗?”
“抗令不敢当,但依不才薄见,这令确实有几分不妥之处。空幽谷不出翼野地界,天鹰府有令,只要合情合理,我们自然莫不遵从。可若是我们并无冒犯逾矩之举,却让我们空幽谷自此销名闭谷,恐怕天下间都没有这般道理。”
“哦?敢问我天鹰府令中是让你空幽谷自此除名?还是让你弟子从此禁止踏出谷外一步?”
“老府主当然不可能下如此荒唐的命令。但正是因为怕出现这种荒唐的苗头,不才才胆大包天,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点出其中的不妥之处。否则我空幽谷一派得失事小,天鹰府被天下人认为失了道义事大。”
詹天应身后一精壮男子按捺不住,语带嘲讽,一声喝了出来:“你算什么东西!胆敢质疑老府主的命令!即便是你们师父在此,只怕也不敢不接天鹰令!”
梁栋剑眉一挑,已被煽起火气,于是立即将矛头指了回去。
“‘质疑’二字言重,只是世人皆知老府主闭关已逾十数载,却仍在遥领琐事,其间往来交错,传信之人却难免不尽不实……比如这迎客一档子事,传到闭关的老府主耳中个中详情只怕连三成都不到,或许连客人从哪里入翼野都不清楚,还谈何下达符合情理的命令呢?”
“你是在指责我们假传旨意?”那男子怒道。
倒是詹天应最为沉着,眼神示意男子后退,拱手向梁栋道:“天鹰府行事素来以理服人,倘若阁下认为此令败坏天鹰府声誉,违背道义难以服众,在下愿闻高见。”
“从命。”梁栋也回拱手礼,“这不妥其一:依足下所言,远客来访,贵府言语中竟是不知客从何处进入,只吩咐门下各地等候。这首先就是语焉不详。”
“不妥其二:此令言明无论何派先行遇到,便暂且安置,却不将你们的贵客迎至你们天鹰府境内,这更是令人领会不透其意。”
“不妥其三:翼野之地纵横南北一万两千余里,你的贵客何以偏偏入了我空幽谷这鄙陋之地?不过我空幽谷以礼待人,无论谁来,只要不心存恶意,我等自然无需下令便会奉其为上宾。可是下令我们需一直静待老府主出关再做安排……”
梁栋瞟了一眼詹天应道:“你我修道之人都清楚,闭关修炼短则一二月,长则数十年。莫非老府主二十年都不出关,我们便需奉客二十年吗?到时候谁是主、谁是客,恐怕就未必清楚了。”
梁栋的“主客”之说意在双关。一指多年之后,妖族人多势众,若是鸠占鹊巢,反客为主,我空幽谷弟子与众妖修主客之位难解难分。
二是突出二十年之期,暗指你天鹰府如今虽是翼野之主,但却已经不复当年盛况,待得下一次门派大比后,天鹰府于翼野是主是客还不得而知,那么今日所下的命令,到那时还作不作得数?
这命令骨子里透着古怪,于是梁栋警惕心大起,做了这个猜想。天鹰府从来对空幽谷都抱有敌意,这点毋庸置疑。那么偏巧这群妖入了空幽谷后,天鹰府就让他们接待直到府主出关。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天鹰府势必有所图谋抑或是顾虑。
单单肯定了这一点,梁栋便不敢放他们轻易入谷。
莫非是天鹰府明争空幽谷不得,而暗施釜底抽薪之计?不无可能。事发突然,梁栋只能做最坏打算。
“原来阁下是在怀疑天鹰府的用意。呵呵,我天鹰府即便要扩张势力,何苦要觊觎这偏远的方寸之地?不过令中的缘由,老府主自有深意,这里也不便说与你们听。
你说我心虚也好,暗怀鬼胎也罢,倘若每道天鹰令都需要向人解释为什么,那我们也不必要等到门派大比,干脆现在就自行退位算了。”
“当然,如若阁下觉得天鹰府仗势欺人,几年后即又是门派大比。到时请令师现身,与鄙府一较高下。等到贵府赢了,再向本派施令,我们同样不会有丝毫怨尤。”
“家师性情谦和,淡泊名利,假使有此意愿,十几年前那一场的结果也未必定下。”
这话就明显带有轻视的意味了,只听得那刚退下的男子又是暴喝而出:“先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不得无礼!”
眼看下属要出身挑战,詹天应呵斥其退下,最后向梁栋重申道:
“不管我天鹰府衰落到何地步,只要一日还是这翼野之主,就还有资格向你门派下令。此乃翼野上下共约,你还要坚持拒令吗?”
方才天鹰府的刻意轻视已然激起梁栋火气,现下这般威胁般的语气,更是让他要硬碰硬回去。
“怕是你这命令本就难以服众!至于与天鹰府为敌,在下不敢妄代空幽谷之名。但就我一人而言,虽是不愿,呵呵,却也不是不敢!”
那精壮男子再也忍不住,破口骂了出来:“龟缩在山沟子里的一个苍蝇大的门派,不知哪来的羞耻自作天下无敌!”
梁栋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久居空幽谷清苦修行,自然不甘心于世上籍籍无名。然而任他百般苦劝师父开山立派,入世争锋,青虚子都不为所动。
守着本就可以威震天下的功法剑术却只能为人所轻贱,梁栋对此积怨已久,而精壮男子这番话正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哦噢!”
果然,精壮男子话音刚落,嘴都还未合上,一道青光闪过,舌头顺势便被割了一剑。鲜血淋漓地从口中流出,直至男子感觉液体漫延到了胸口处才反应过来。
剧痛立至,男子佝偻下身子捂住嘴痛得“嗷嗷”直叫。旁边一干瘦的天鹰府弟子忙扶下他去服伤药。
“好快的剑!”辛彦之暗赞一声。
想人那张口闭口间何等短暂,要将一柄长剑御起飞空,并削伤口中舌头何其困难。更何况在场人根本不见梁栋的剑何时出的剑鞘,也不见何时飞起伤人,只见那道青光划过,剑就已经悬浮在梁栋身侧。
看来传言的空幽谷剑术高绝,隐有盖过天鹰府之事所传非虚。
“师兄……”萧萱在后面担忧的说了一句。空幽谷严禁与外界发生争端,况且这次是他们先出手伤人,恐怕今日的事难以善了。
梁栋却不以为然:“不用说了,师父只是不允许我们出谷争强斗狠,而如今外人都已经欺上门来,此时还不动手岂不是任人随意拿捏?”
玄禺只是客至翼野,而面前双方一方是翼野之主,一方占据此地,无论从哪方面讲他都插不进话,只能领着一群妖修尴尬地晾在一边。但是眼见他们竟然动起手来,这才不得不开口:
“詹贤侄不必劳烦,我等绕道进翼野便是。事态紧急,若是为难甚至可以不用理会咱们,我等只求一个去处。”
詹天应脸色沉了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这一众妖修去留的问题了,这更关乎到天鹰府的颜面。试问如果天鹰令下达之时人人抗拒,那天鹰府还如何有资格继续坐在这翼野之主的位子上统领一野之地?
所以他没有回应玄禺,而是向梁栋朗声道:“领教高招!”
“正合我意!”梁栋没有废话,率先出手。
只见他提剑长横,凝神抱元,便是一招“空谷回音”使出。此招乃是青虚子初至空幽谷人境合一时领悟,记录在本派入门心法《幽谷境》中。
谷中弟子人人皆会,但由梁栋使出,气势凌厉非常。真气从身上溢散而出,扑卷四方,同时回荡的真气能试出对手真气凝聚的程度和部位,“空谷回音”其意也再此。
如平湖起波澜,一触及岸边则震回,依据回波的起伏便能推测岸边的轮廓。但是梁栋惊奇地发现詹天应周身真气寥寥无几,反倒是手中所握天鹰令上所释放的真气浑厚不散。
刹时,天鹰令上二十六枚铁羽片片暴射而出,又急峰回转,散布在詹天应环身二十六方位,凝浮不动,扣弦不发。
原来詹天应见梁栋御剑伤人,是以想在御器一道上与之一较高下。天鹰令乃用瀚海玄冰铁片片精炼而成,本就是锋利坚硬之极。而用这天鹰令挫败对手,更是彰显天鹰府之威。
“想比拼御器?白日做梦!”
梁栋知晓了对方意图,更加想尽快出手压制。于是紧接着便是得意招式“其渊其湛”。
天道渊兮,似万物之宗;
湛兮,为象帝之先。
此招出自《法天篇》中的“窥天剑”,青虚子创招时觉得已初窥天道,是而命此名。“其渊其湛”意在赞颂天道浩渺不可测,深远得像是万物的起源,好像在一切之前就已经存在了。
此招一出,剑身分作二十四道金光迸射而上,璀璨夺目,闪烁逼人。
只可惜迎面攻来的二十六枚铁羽同样不逊色分毫,只听得天空上“嘭嘭锵锵”响作一团,一时不见分晓。
“大师兄有危险吗?”黄潜真焦急问道。
萧萱忧虑地看着梁栋手中无甚出奇的铁剑,凝重道出:“难说。”
时间拖得一长,没想到二人没在御器之上决出雌雄,却在兵器之上分出了高下。
原来这瀚海玄冰铁乃是远从北象的海底冰川之下挖掘而出,不仅比寻常精铁硬出数倍,更是自带寒气,非有百年以上火性之物不能挫其锋芒。虽然梁栋暂时衍化剑光相对,但实在苦于兵器太次,所发出的二十四道金光被一一牵制。
更糟的是,“其渊其湛”这一招若得精髓,本该如天道万象,万丈金光同时绽放。可梁栋势力实在难以望其师项背,只能衍化剑光二十四。而这二十四之数比二十六少二,在一瞬间的牵制下,两枚铁羽得隙钻出,直向梁栋飞来。
一左一右,各从梁栋双腋下横穿而过,青衫应声破损。
“师兄!”纪一川惊呼出来,将要上前相助。
没想到萧萱一把将他拦下:“我们已经理亏了,相信师兄吧……”
梁栋冷汗直冒,急驱佩剑回身防守。只是梁栋平日修炼急功近利,专挑取杀伤力强的剑招修习,防守一道却兴致缺缺,致使临敌之际,慌忙之中只能用最简单的一招“怀道抱一”形成球形剑网,抵御急速攻来的铁羽。
然而久守之下必有失,詹天应每有发现剑网窍穴,便以刁钻的方位刺入,逼得剑网步步紧缩。久而久之,梁栋所筑剑网已是不成形状,只能吃力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