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五岁的年纪,鲜衣怒马的少男少女,因为荷尔蒙的萌发,他们开始悄悄把心事藏了个满怀。有些男孩,偷偷在女孩的课桌塞礼物,有些女孩,被装在粉红色信封里的情书吓了一跳。
而池暖在发现了那个夹在数学书里的天蓝色的还带着淡淡桂花香的信封时,也心惊胆战了一下。可是很快,她便发现,别人收的是情书,而她收到的最多算是一封“战书”。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蚯蚓字体,丑得惨不忍睹,应该是用左手写的字。内容也很简单,没有风花雪月的赞美,也没有小心翼翼地表达心迹,而是实打实地控诉,从头发丝开始写到了脚下的鞋子,足足列举了她二十多条罪行,生生把她骂了个遍。
而且这写信人还懂得运用各种修辞手法,惟妙惟肖入木三分地给她描摹了一个坏女生形象。池暖想,这个人大概是十分讨厌她的吧。
看完信之后,池暖不动声色地把信纸折好,重新放回信封里面,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同桌的余司珩拎着一个纸袋子从外面跑了回来,一坐下就自然而然地给她递过去一个钵仔糕,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问了她一句:“吃不吃?”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池暖发现余司珩这个人其实并没有那么顽劣不堪,伸手接过他递过来的钵仔糕之后,她轻轻道了一句:“谢谢。”
“不客气。”
连续一个星期,池暖不停地收到那些言语恶劣的书信,内容大体相似,但是表述的语言却五花八门。池暖不禁无语,这到底是谁?对她有那么大的仇视,这骂人的功力都堪堪可以写出一部小说来了。
其实她也知道,同学们都不怎么喜欢她,也常常背地里议论她,但无非都是一些关于她的性格的吐槽罢了。
池暖不暖,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可她却是不得不长大,她有弟弟要照顾,有外公外婆要孝顺,还有一个可怜的妈妈。
而妈妈说过,她从小在南城长大,所以南城也是她和弟弟的家。因此她攥着两张车票,经过十六个小时的车程,与弟弟池夏来到了南城。
她也曾羡慕过别人,甚至羡慕余司珩,就算他是小魔王,可他闹腾的时候,父母的那些打骂教训却都不过是一种爱的表达方式,而这些她都没有。
池暖发现单车被人戳爆了车胎,一个车胎干瘪瘪地泄着气。她转身四周看了看,没有发现任何人,随即默默地推着车走了。
梁琤趴在教室的窗台上偷偷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里,他这才回过头来看着正坐在座位上聚精会神玩着游戏的余司珩。
“阿珩,她走了,你不去看看?”
闻言,余司珩暂停了游戏,抬起头来问了一句:“她有没有什么异常?”
“没有,发现车子坏了之后,她可淡定了,然后就推着车走了。”
“靠!”
梁琤看着气急败坏的余司珩,有些不解地问道:“阿珩,你是不是喜欢人家呀?要我说,亚良不也是这般沉默寡言的性子吗,也没见你对他有多大兴趣来着。”
“去去去,徐亚良那个大腹黑能入得了小爷我的眼?这丫头可不一样,我就不信破不了她的万年扑克脸!”
“你真是闲得慌!”梁琤摇了摇头,“我要回家给煤球喂饭,不陪你闹了。对了,池暖刚走不久,你现在走的话或许还能赶上。”
余司珩从学校出来的时候,对面的张阿姨正准备收摊。他径直走了过去,微笑地问:“阿姨,我要的钵仔糕有没有留着?”
“喏,都给你装好了,知道你馋钵仔糕,阿姨哪里会不给你留。”
“我就知道阿姨您人最好了。”
“就你嘴甜!”
池暖把车推到了一个离学校不远的单车修理处补车胎了,余司珩远远地便看到了她,一个刹车,便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嗨,池暖!好巧呀!”
她看着他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抿了抿唇,“你怎么在这?”
“刚买了钵仔糕,吃不吃?”他直接略过她的问题,只是单纯地想请她吃钵仔糕。
少年的眼睛明净而清澈,如同一汪幽幽的湖水,脸上挂着温润的笑,看得人心神摇荡。所谓明眸善睐,想来不过如此。
注意到他也在看着自己,池暖立刻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眸色也变得黯淡起来,“我想吃菠萝味的,有吗?”
余司珩注意到她的细微变化,心里猛地一窒,好像有些东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微笑着把整个袋子塞到了她手里,“都给你,多吃点钵仔糕,心情会变得美好的。”然后转身上车落荒而逃。
她看着少年的背影,眸色忽明忽暗,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后来,池暖被污蔑是小偷的那天,余司珩刚好从运动场回来教室拿东西,目睹了整个栽赃嫁祸的过程,他以为那个男生塞她课桌里的是情书礼物之类的物品,却不曾想到原是一份赤裸裸的恶意。
在同学们一口咬定池暖就是小偷的声讨中,他第一次看到池暖脸上有了丰富的表情变化,从淡然,到冷漠,到倔强,再到黯然失落。那就像是一条小小的裂缝,慢慢地蔓延扩大,直至她的所有坚持都轰然倒塌,溃不成军。
那一刻,他突然感到一阵慌乱。
他再也忍不住了,霍然冲进教室,大骂了一声,“靠!池暖不是小偷,小爷我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有人往她书包里栽赃!”?
话音刚落,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拳头便落在始作俑者身上,吓得女生们一阵惊呼。因为怕他打得太狠,又会闯出祸来,猫奴他们几个迅速围了过来,把他拉开几米外。
被打的男生一手捂着脸,一边退后,然后朝着余司珩嘲笑起来:“余司珩,你这会儿在这装什么英雄,我可都看到了,你不也和猫奴鬼鬼祟祟地在车棚把她的车胎给扎了!”
闻言,池暖抬起头满脸诧异地盯着余司珩,少年原本因为生气而涨得通红的脸,这会儿却突然显得慌乱不已,他想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却被她轻轻地躲开了。
“池暖,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可以解释的!靠,徐亚良,你这个腹黑可害死我了!”
她眼里有泪花闪烁,却倔强地笑了笑,眸色变得清明起来,轻轻地开口道:“余司珩,谢谢你今天帮我作证,不过,我也讨厌你!”
原来在这一场无休止的恶意中,也有你用钵仔糕赠予了我假象横生的一份。
南城的冬天来得毫无预兆,明明昨日还是阳光满地,今朝推开窗一看,便已北风凛凛。
祥和路的美人树花期到了,一夜之间,满途粉色,明丽成海,如同梦境,美不胜收。
外公在家温了一壶桂花酒,满屋子的清香飘散开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着火锅,锅里汤沸腾腾,白色的雾气徐徐升起,酒暖汤浓,最是温柔的热闹。
余司珩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前来敲门,大黄嗅到了他的气息,一溜烟从屋子里飞到了门口,围着那扇木门不停地哼哼唧唧打着转儿。
池暖走到院子来,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的是温润如玉的美少年余司珩,手里捧着一个盘子,还拎着一个纸袋子。
她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便想要把门关上,余司珩却眼疾手快地挤了半个身子进去,着急地说:“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解释,我没有恶意。”
那天从南城车站路过的时候,他只是不经意地看了池暖一眼,便觉得她有趣,但哪里有趣,他却是说不上来。
后来,在祥和路18号院子看到她,他才知道原来她是李爷爷的外孙女,心里更是涌上了一丝莫名的欢喜。
他看不惯她那张扑克脸,觉得毫无生气,古板严肃,还时不时地眉头紧锁。所以他喜欢逗她,想看看她的其他表情,送钵仔糕,送鱼,时常来18号院子串个门,笼络人心地把池夏哄得开心无比,甚至李爷爷对他也刮目相看,不再认为他是个恶劣的小魔头了。
可唯独是她,永远一副不温不火的淡漠表情,让他泄气。
为了从她脸上看到一些其他表情,后来,他甚至听从了徐亚良那个大腹黑的馊主意,给她写匿名书信,骂她一顿,目的就是想看看她哭的样子。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在猫奴的掩护之下,偷偷扎破了她的车胎,暗自希望她发现之后可以主动来找他帮个忙什么的。
但没想到的是,这丫头倔强得很,宁可走路,也不肯回头喊他一声。
他气不过,等猫奴走后,又故意在街上偶遇她,送她钵仔糕,看到她微妙的表情变化,他却突然觉得自己的玩笑开得过火了,自知理亏所以落荒而逃。
心中有愧,那是因为自己做的孽。但看到别人也欺负她,他便火冒三丈,好端端一姑娘家,凭什么你们就得排斥她、数落她、怀疑她?所以他挺身而出为她作证,并放下狠话,想要护她。
其实,他最初的想法只不过是想请她吃一块菠萝味的钵仔糕罢了,那是南城的钵仔糕,有南城的欢喜味道。
南城有个余司珩,人人都说他恶劣不堪,上房揭瓦闹腾不止,是个小霸王。可池暖却认为,她看到的才是真正的余司珩,会对钵仔糕情有独钟,虽然仍旧顽劣,有时候还会说一些让人头疼的话语,可他却又比任何人都要单纯。
她以为,他们是朋友,是可以一起分享钵仔糕的朋友,但是他偏偏又在她心里插了一根刺儿,扎得她生疼。
听完他所有的解释,她微微叹了口气,良久才开口道:“你走吧。”
余司珩把饺子和钵仔糕一并塞到她手里,然后默默地从门内退了出来,眸光黯淡,“池暖,你什么时候才可以从封闭的世界里走出来?我不能进去的,到底是这扇门,还是你的心?”
一年前,池爸爸出事的那天,池妈妈伤心得哭天抢地,她带着池暖和池夏赶往医院,却被医生告知他们已经尽力了。
就那样,池家的天塌了。
肇事司机逃逸,一切责任不知从何追究。而池暖是从那一天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池夏也跟着变得不爱说话。池妈妈要赚钱养家糊口,无暇照顾他们,同时也是为了让他们打开心扉,她便狠心地把池暖和池夏送回了南城,请他们的外公代为照看。
而这些,余司珩是从街上的街坊邻里那里听来的,更是从池暖的外公那里得到了证实。
他知道,池暖的心结在于,她无比怀念从前的快乐幸福,以致如今不敢再轻易相信美好,因为她怕有一天,它们还会那样消失不见。
自从那一次的“小偷事件”之后,余司珩跟池暖坦白了所有,而且也是从那时开始,他在她面前,改了那顽劣性子,待在她身边,只是单纯地对她好。
池暖在南城的祥和路18号院子住了六年,冬天看美人树花开,夏天吃菠萝味钵仔糕,天冷吃酒,天热饮冰,年年岁岁,身边的人一直都是余司珩。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池暖就算是一块石头,也被余司珩给焐热了。但是她知道,他对她好,是因为在他的心里始终觉得过意不去,他怕她介怀,他年少时曾给过她的无知恶意。
“阿珩,其实你不用这样,我没有怪过你。”
“我不用怎样?池暖,你还是不了解我!”
余司珩心里一阵无奈,就连猫奴和小夏他们都能够看出来他是喜欢池暖的,怎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她却还是不明白?
池暖只当他在闹脾气,也懒得管他,继而又说:“我妈妈下周回来南城,接我和小夏回去。嗯,爸爸在天上保佑她,帮她找到了新的幸福了。”
他默默地给她递过去一个钵仔糕,是她喜欢的菠萝味儿的。听了她这话,然后开口问她:“那你呢,你找到你的幸福了没?”
池暖微微一愣,看着余司珩认真的神情,她突然想起初见他时的情景:夏日的午后,红衣的少年,晶莹剔透的钵仔糕,热闹的街道,似笑非笑的回眸。
她不自觉地红了耳根,若说余司珩是个妖孽的话,那他肯定是专门偷心的妖怪吧。
“我的幸福就是妈妈、小夏还有外公外婆,只要他们好,我就好。”
“那我呢?”
风吹云散,流波暗转,黄昏的斜阳给谁镀上了金缕衣,路过的清风乱了谁的心思?
池暖走的那天,余司珩再一次爬上了18号院子的围墙,一身张扬的红衣,坐在墙头处,墙根下的大黄狗仰着头看他,哼哼哧哧地打着转儿。
池暖从屋子里出来,一眼便看见了他,清晨的阳光柔和而清净,温柔地打在他的身上,映衬着那一袭红衣更加动人。
“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践行,顺便给你这个。”说着,他把装好在袋子的钵仔糕瞄准一扔,便稳稳当当地落去了她的怀里。
池暖猜测肯定是钵仔糕,打开一看,果不其然,菠萝的甜香味已经在刺激她的味蕾了,咬了一口,这才发现,味道与往日吃的并不一样。
她惊喜地仰着头问:“这不是张阿姨家的,是你做的?”
余司珩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他在墙上站了起来,夏天的风是温热的,少年的眼睛如同一块晶莹的钵仔糕,其中又住满了星河。
“池暖,如果你非要觉得,我对你好只是因为心中有愧的话,那好,余司珩从前欠你的,我还你一辈子,够不够?”
那天他提的问题,她虽然没有回答,但此时的心中却有了答案。看着他认真而庄重的神情,她慢慢地漾开了一个笑容,拿着一个钵仔糕对他晃了晃,“阿珩,谢谢你。”
谢谢你,与动人的钵仔糕一起,温柔地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你的样子,而是与你在一起时我可以是什么样子。
后来,等程惜从部队里回来之后,余司珩和池暖在南城举行了一个小而温馨的婚礼。
一身白色西装的余司珩,看着身穿洁白婚纱手捧鲜花的美丽新娘,他笑了,他没有准备戒指盒,却拿着一个钵仔糕跪在她跟前,“池暖,我想请你吃钵仔糕,菠萝味的。”
池暖侧目,看到了晶莹剔透的钵仔糕里面,一对精致的戒指与橙黄色的菠萝夹在一起,她笑意盈盈地伸出手拥抱了他。
在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他们给彼此戴上了戒指,还有一个浪漫幸福的菠萝味的吻。从此以后,朝朝暮暮,我都有你和钵仔糕。
南城有个余司珩,眉目晶莹爱吃钵仔糕,南城来了个池暖,不偏不倚就那样撞进了红衣少年的眸光里。
她原谅他最初的笨拙恶意,他希望赠她一生的善良。年年岁岁,冬日看美人树花开成海,盛夏吃爽滑可口钵仔糕,春水煮茶,秋日再来酿一壶桂花酒,等到年老了,他和她一起拄着拐杖去敲打夕阳与弯弯月牙,然后就着晚风在葡萄架子下说说夜话。
他是她的阿珩,她是他的阿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