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甫过,清明未至,九州居民赏桃花饮春酒一派生机盎然,就连毗邻北境的荒土也渐露春色,那水河畔的垂柳正被南来的微风剪裁出一抹新绿。
莫冰城北边的冰墙,又到了一年一度拆除的时候,冰墙城头城防士兵们手持短枪正有条不紊地自上而下拆除着一块块冰砖,卸下的冰砖运至城墙外沿抛洒而下。每有冰砖落下,士兵们都齐声高呼“玉哟~开咯~”,青春昂扬的气息混合着劳作时头上背上蒸腾起的水汽挥洒在春日里的莫冰城头。
那水江上的坚冰再也禁不住水温的催化,融出了道道黝黑的缝隙,大块大块的冰排顺着水流向下游而去。
老憨头儿早早地就赶到了江边,净手、上香、醒网一套仪式按部就班地做好,边梳理渔网边和一众老哥们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胡诌着。“今年的开江节我一定要来一网好的,让你们这帮家伙开开眼!”
“老憨头儿,你的儿媳大人就要临盆了,你还来凑什么热闹?不老实儿的在家等着当爷爷?”
“哪一年的开江节少了我啦?!在家呆着干什么?呆了一冬天,再呆就呆出毛病来了。”
“是是是,哪一年开江节都没少了你,就是少了鱼!哈哈哈哈~”一众矍铄的老汉爆发出阵阵嬉笑。
“你们这帮老杂毛,今年就让你们开开眼!”老憨头儿愤愤地说着。
说话间,日头升到了脑瓜顶儿,午时已到,这是一天内气温最暖和的时辰,那水江上的冰缝似乎又大了那么一点点,老憨头儿等人整理好了渔网,挑好了位置在江边站定。
“看没看见,我前面那道冰缝儿,冰块间江水翻腾,那叫‘龙望天’,今年可是要轮到我发发烧啦!”老憨头儿对着身边的老伙伴儿们大喊着。
“就知道胡诌,一会儿可要好好比比!”左右的几个老渔民相互呼和着。
“玉哟~开咯~啪嚓~~~”一块磨盘大小的冰砖,在身后不远处摔成了一地冰碴。“那水江开,丰收平安;风调雨顺,鱼米满仓。头网,撒咯!”随着鱼把头的一声号子,众人纷纷把手中的渔网抛洒向自己选定的心仪下网处。
按说下了网子总要等一会儿鱼儿才能入网,老憨头儿正打算把手中渔网固定在岸边,就感觉这渔网在手中一个劲儿的颤动。还没反应过味儿来,耳边就听得有人大喊:“老憨头儿,快看你的‘龙望天’!”
老憨头儿抬头观瞧,只见自己下网的冰缝间江水如沸翻腾出朵朵白花,阳光照耀下鳞光闪闪,不知有多少尾鱼儿在四蹿游走。
“哈哈,我就说嘛,今年可轮到我来把大的咯!”老憨头儿话音未落,手间渔网一股大力传来,老憨头儿脚下一滑,一屁股就坐在了江岸边。眼看不是自己一个人能解决得了的了,便扯着脖子大喊起来:“老韩、老李、老刘,你们几个快来帮把手啦!”
左近的渔民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象,赶忙拴好自己的渔网,纷纷围拢过来,七手八脚地帮着老憨头儿就往岸上拖网。说也奇怪,这满江的鱼仿佛着了魔一般往老憨头儿下网的地方拥去,鲤鲫鲶鳇、三花五罗变着法儿的就往网里钻。抢不上位置的鱼儿甚至高高跃出水面,一尾尾的落在流冰之上,噼里啪啦地翻腾着。
老憨头儿憋着劲把渔网往岸上拖,越来越多的渔民跑过来帮忙,折腾了许久可算把这一大网鱼拖到了岸上,众人一个个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满是冰渣堤岸上。老憨头儿的渔网离水,这江水也消停了下来,鱼儿也不见了踪影,周遭的渔民和游人看到此情景无不叹为观止。
“老憨头儿,你这一网得有个七八千斤了吧!”身边的渔民老李喊着。
“净瞎扯!咱这么多人才捂扎住,我看得上万斤啦!老憨头儿今儿个我是开了眼界啦!不愧是要当爷爷的人,就是运气旺啊!”老韩在一旁附和着。
“哈哈哈哈,我就说今年轮到我发烧吧!”老憨头儿心情大好,看见身边这几个老哥们儿艳羡的眼神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大手一挥道:“这都是老天爷和那水江神庇佑,咱们见者有份儿,凡是刚才搭过手的,尽可劲儿的拿,甭跟我客气。旁人谁要是看上了哪尾鱼想买,随便给个仨瓜俩枣就拿去。给我留够我一个人拖得动的鱼就成啦!”
周围众人欢呼雷动,纷纷上前捡拾,一些游人和在场的酒楼采买也围拢过来出价问询,因为不少人都知道老憨头儿的儿媳就要生产了,把一些个鲫鱼、鲤鱼和不多的几条鳇鱼都留给了老憨头儿。
一阵热闹过后,众人心满意足地散去,这一年的开江节也是落下了帷幕,老憨头儿摸了摸鼓囊囊的钱袋,拖着剩下的鱼获往城内走去。
几十条肥嫩的鲫鱼,十来条壮实的鲤鱼,还有几条长短不一的鳇鱼,最大的一条足有半人高,仗着城内街面的冰雪还没怎么融化,要不就凭老憨头儿一个人那是怎么也拖不动的。
幸好目的地不远,走过两趟街就到了一座两进的青瓦宅院之外。老憨头儿扯着脖子就往里面喊道:“快来人呐!帮把手!老大啊,在家不?还有老贾头儿那老王八呢?”
“爸!你来啦?!这是……”一道人影从影壁后转了出来,话说到一半却被咽回了肚子里“来来来,爸,我帮您先搬进去,今年的开江节您的收获可真多啊!”
“哈哈,这才哪到哪儿啊?要不是我一个人拿不动,今天网上来的鱼足够咱吃上几个月呢!勤哪,怎么不见老贾头儿呢?他一般很少出去啊?”老憨头儿疑道。
“这不是你儿媳妇马上要生了嘛,看情形今天就要临盆了,贾叔出门去请医工稳婆了。”
说话间父子二人把这一网鱼拖到了后院的库房,拣出几条鲫鱼准备晚上加上一道炖鲫鱼,其余的鱼获就那么放在了库房,反正天气尚寒这一会儿的功夫刚刚活泼乱跳的鱼儿都已经冻硬了,在彻底入春冰消雪融之前正经能保鲜一段时日。
不理儿子拿着鱼获去了后厨忙活,老憨头儿径自踱步到前院,瞥了眼正房方向,慢悠悠的进了东厢房,泡上一壶茶叶还没等到温度降下来能入口呢,棉布门帘一挑,走进一位矮小的老者,抓起茶壶倒上一碗,如饮酒般一仰脖干了个底儿掉。
“嘿~你这个老王八,也不怕烫熟了你!”老憨头儿一把夺过茶壶骂道:“你这也叫喝茶?简直就是饮马!浪费了我的好茶!”
“公输老儿,你哪来的什么好茶?再说了,我在你家做的就是马夫,饮马又如何?这冷的天气,这么喝茶才能暖身不是?”来人也不生气,坐在茶案下首道:“医工稳婆现在都已经进正房伺候了,你那亲家大人也进去了,你这老儿就在这猫着干等着当爷爷?”
“不然又能如何?我个老头子能帮上什么忙不成?”老憨头儿没好气儿的嘟囔着:“我又不能像我那亲家大人那样进去照料。”
“你这老家伙就是这个死德行,还不是看不得亲家家世压过了你?”
“那又怎么着啦?生了娃,还不是跟我们家姓公输?不说啦不说啦,来来来,咱俩杀上几盘。”说着老憨头儿翻出一张木刻棋盘,就开始摆起了车马炮。
东厢内两个老者大呼小叫一盘盘的厮杀着,正房内的众人则在忙前忙后,一个个轻举缓放几乎都没发出什么声音。一位身穿绿色官服的老妪端坐正中,看上去已过仗家之年,虽是两鬓斑白,却精神矍铄面色红润,时不时看向房内的眼神中内含忧色。
老妪抿了一口已经略显温吞的茶水,低声叫住了一位刚刚从内房走出的医工。“辛苦了,产妇现在情况如何?”
被叫住的医工一揖到地,回道:“启禀参军大人,令爱情况尚算安稳,只是时辰未到,可能还要等上一等。”
老妪点点头不再言语,静静地端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窗外日头西移,不多时日头沉入地底,各房中掌起灯来。
伴随着屋外下棋的呼喊声和眼前医工稳婆出出进进的身影,老妪一阵阵眼皮发沉,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惚间闻到缕缕幽香飘来,精神一震,见是房内的数盆兰花竟然同时绽放,摇曳生姿,甚是好看。
老妪正看得啧啧称奇,但听得东厢房内也传来赞声:“今天真是奇了,打鱼鱼往网里钻,到了晚上居然连多少年没动静的兰花都开花啦,好兆头啊好兆头……”
话音未落,内房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传来,一个医工小跑着出来道喜:“恭喜参军大人,贺喜参军大人,令爱诞下一位千金,母女平安!”
“那就好,那就好,诸位辛苦了,稍后请到西厢房休息用餐。”老妪长出了一口气,不由得暗赞道:“都说‘不凡之子,必异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寿’,看来我这个小孙女,很是不同凡响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