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是最好不过的祭祀时间。卫国的春天向来和风煦日,天高云阔,每年三月中旬,卫国人都在君主明示下向土林之神进献肉品和饰花,以表畏惧与敬意,同时也盼来年风调雨顺,能有个好收成。
卫国南境有一重华山,山不高,却格外秀丽清幽,平日鲜有人去,这是卫国王族祭献土林神的地方。百姓们在自家门前,或房顶平台上摆着祭奠的祭祀品;卫国王族浩浩荡荡地朝着重华山行进。据卫国史料记载,最盛大的一次祭祀是在卫霄王时期,用了王族们整整九天,花费国库九万金。如今当政的卫灵公节俭朴素,不喜华冠。此次祭拜他计划三天完成。
卫灵公程碌身材瘦削,一具骨骼挂在华丽的浅地色镶金丝祀服中不住的晃荡。他的眉头始终舒展不开,薄唇抿成一条细线,汗水滴滴滑落也一言不发,双脚格外厚重地踩在上山道路上。卫灵公身边跟着引路的重华殿祭司,身后走着王后陶冉和一众妃嫔,再之后便是灵公的公子公主们,伴着一队队王族禁卫军,从远处看这队伍犹如爬山的一条巨蟒,缓缓前行。
程碌的宠姬陈蒲莺深得君主喜爱,虽然位分低,也走在王后陶冉身边。登重华山刚到一半,蒲莺走不动了,她身着的墨阳锦绣千丝裙已被树杈拉了几道口子,汗水也将清晨的妆容毁得不像样,她觉着身上难受,面子更挂不住,就向灵公撒起娇:“大王,臣妾衣服破了,妆也花了,走这么久都没休息,臣妾身子实在不爽,您停下来歇会儿吧。”
程碌回头瞟了她一眼,一路沉默不语的他终于张了嘴:“祭祀之事,你又何必穿的如此花哨。寡人和你说过,这条赏你的千丝裙是在宫里穿的,不便出宫穿。更者,寡人瞧其他妃妾没有像你一般打扮的花枝招展,你觉得累,寡人派人送你回宫就好,切勿在这求寡人停住,耽误了祭祀土林之神,你也担待不起。”蒲莺还想求情,一身素青裳的陶冉上前劝慰道:“陈姬,你看,你已经走了一大半路,再走一会儿就到重华殿了,现在回去岂不是前功尽弃?我们卫国人,讲究的一个事有始终,你开始了,也得有个结束才是。”蒲莺听了王后的话,不好多嘴,只有硬着头皮往上爬。
在祭祀队后方,跟着的公子公主们也汗湿了衣衫,听见前方陈姬一番痛诉,大家不禁笑起来。
“诶,七哥,你听那陈姬说话,真把自己当谁,母后都没说什么,她倒好,先跑去叫苦叫累了。”五公主程绮孝嘲笑蒲莺,她自诩得意,白净的小脸似因看穿坏人的心思而红扑扑的。
七公子程悝笑着拍拍绮孝的脑袋,小声道:“你呀你,陈姬不过比你年长两岁,到底也和你一样爱闹性子吧。”绮孝嗤笑一声,昂起头低声说:“七哥这么瞧不起我,我程绮孝堂堂嫡公主,和她比,真是埋汰,我就是看不惯她狐媚惑主的样子。”程悝脱去白色外衫抱在怀里,不让它粘上泥土,笑着:“绮孝啊,就你会说,我说不过你。不过,该讲的礼节还是要讲的,跟陈姬说话,还得尊重一些。”
绮孝冷哼一声,说:“七哥真是贬低自己了,谁不知道你自幼修学于神都,去年才回家,论口才,我是个门外汉,你才是真正的学者!”
程悝摇摇头,谦卑道:“我去神都修学不过三年,此后便游历各国,直到前年回神都,正经学到的不过是皮毛,算不得真本事。”绮孝道:“那也很厉害了,起码你爬山不会累呢。”“这话怎么说?”程悝不解。绮孝嘿嘿一笑,道:“你说你游历九国,按理脚力会很好啦!”程悝恍然大悟,拍拍后脑勺:“哎呀,我那是骑马走嘛…哪要脚力呢。”绮孝听了,缠着他讲游历各国的故事,二人便嬉闹起来,但没多久,绮孝就不玩闹了。
祭祀队伍快近山顶重华殿时,身着黑盔头戴黑顶帽的信使赶来。“看,绮孝,这才是脚力好的人。”程悝一边喘气一边打趣。绮孝已累得出不了声,只顾慢悠悠的向上走。到了山顶,信使来到灵公程碌身边,给他递去一份密函,又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之后便马不停蹄下山了。程碌打开密函,脸色并无变数,阅毕,就把密函揣进内袖。他看着不易上山,满头大汗的王族人,道:“路途遥远,山路难行,你们辛苦了。先回各自寝殿更衣休息,完后,程惟、程恽......,程悝,到御阳宫来,寡人有要事召见。”绮孝瞪大眼瞄着程悝,坏笑着撇了撇嘴。
程悝听见父亲的诏令,顿时有些慌张,见两兄长已行过礼,他也跟着念“遵旨”。绮孝围在程悝身边手舞足蹈,程悝看着她,哭笑不得。
这是十八岁的程悝第一次参加王族祭祀。山顶的重华殿比他想象中更为恢弘壮丽,宫殿背靠冲云瀑布和重华山巅,主殿重华宫有三层,每层都有神侍把守,第一层是跪拜土林神金身相的殿堂,第二层是用膳之地,第三层是金边神堂,摆放着王族祭祀的物件。重华宫两侧是王族休息的偏殿,按照王族们的喜好收拾了出来,还被赋了名,比如王后陶冉所居的冰玉屋,听着清凉舒透,在三月之春却温暖宜人。
程悝的房间在左偏殿,与其他公子同住。绮孝给程悝的房间命名“木雨间”,问她为何,她说,程悝总是面无表情,叫人看不出喜怒哀乐,像块木头,雨声又恰似冲云瀑布的流水声,十分应景,便取了这个名字。程悝更衣休息完,在侍从带领下去了御阳宫。御阳宫坐落在山巅半途,自重华宫有条平坦小径可达,四周树木茂密,又有重华塔的掩映,与其称之为“宫”,不如叫作“阁”。御阳宫小巧玲珑,样式精巧,程悝在宫外粗略观了一遍,才进宫里。
灵公尚未到,只有三公子程惟和五公子程恽坐在宫里品茶。“三哥,五哥。”程悝弯腰,双手作揖。
“七弟,来这儿坐着,”三公子程惟望了眼他,慢慢招呼道,“现在看你,也还是惊讶,当年离开国都时你不过是个十一岁的毛头小子。现在,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外出游学七年,长进不少吧!”
程悝抿口茶,烫着了嘴,便用袖子擦了擦,回道:“我去神都修学,不过学的些雕虫小技,三年后就离开尚学苑了。”程恽也品了口茶,说:“我见过你拖信鸽送来的传信,是你在宋国游学的时候,除此外你还去过哪些地方。”
程悝转动着面前的茶杯,道:“沧溟之滨的国大都去过,朔国南部和东部也去过。”“沧溟之滨,”程恽咽了一大口茶,“河海之神的地盘,该没人发现你的身份,要是知道你是何人,恐怕会神不知鬼不觉把你毒死。”
程悝拿起茶杯,准备尝一尝茶的味道,听程恽这么说,连忙放下茶杯,眼露惶恐,盯着程恽。“老五也不用这么吓他,这茶是我亲自给七弟你倒的,肯定没问题。不过信奉河海之神一派的会使毒老七应该知道,”程惟笑起来,令奴婢往程恽杯中又倒了茶,“这是黎国夕白茶,七弟你不要被你五哥吓到,他只是爱开些恶劣的玩笑。五弟你都成家的人了,总这样让外人知道了可是好笑。”
程悝的茶杯依旧盈满,而程恽已饮到第二杯了。“河海神派善治水、海军,炀火神派善淬火筑兵器,土林神派善治树农耕,云电神派善占星观天,”程悝说,“还有光...”
“大王驾到!”守在宫殿外的奴才报。卫灵公换了一身浅黄色常服,步入御阳宫。程悝没继续说下去,拿起茶杯,杯中的茶已微凉,程悝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