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那日邹坚来探望姜琮,他未踏出寝宫半步。也不知是多久,姜琮不计日子,他害怕计日子,算着算着,自己的命好像马上就没了。寝宫外莽川监视,原本服侍他的奴婢都被撤掉,换上了邹坚的人。他还是锦衣玉食地被供着,像个活神。邹坚的人有趣多了,不像他的仆人总是唯唯诺诺一声不吭,邹坚的仆人和他斗嘴吵架,还带了一条小白狗来给他玩。若非桑尽东已死,若非莽川监视,姜琮居然觉着这样的日子还挺快活。
奴才们又牵着白狗在宫苑里到处跑,姜琮在一边冷冷看着他们,心里很不舒服。“天子,来玩啊,小白犬等着您呢。”奴才们招呼他。
“孤身体不适,你们玩吧,别忘了孤的晚膳就行。”姜琮缩回寝宫,慢悠悠地在宫里瞎转。
他感到自己背叛了程悝,不,是诸国。发密诏和九瓣金花给诸国的是他,和邹坚的人玩到一起去的也是他,他不记日子,却逼着自己回忆起自己和兄长是如何一步步落入邹坚圈套的。
兄长福薄,只做了两年天子就驾崩,还没留下子嗣。而他十四岁继位,本就为不善学习之人,处理政事更是不懂,便和兄长一样将事务都托付给父亲留下来的相国邹坚,自己好轻松。当时邹坚也像今日一样,给他找来很多有趣的仆人,陪着自己游玩闲逛;然而,当他上朝时,就渐渐觉得力不从心,群臣不再以他的说法唯命是从,反而对邹坚的话语鼎力支持;邹坚命将军们带着大军四处征战,北方几乎所有的小国都被他的铁蹄践踏过,两年里,军队也唯邹坚马首是瞻;最可怕的是兄长令人困惑的死。太医称兄长是落水受惊而崩,可他不信这个说辞,若有朝一日自己也这么狼狈地死去......
姜琮靠墙晃荡瘦弱的腿,手里把玩着一柄青铜剑,背对宫门,皱着眉头担惊受怕。一只手搭上了姜琮的肩,他飞快转过身,拿剑指着那人。
果然是邹坚老贼。
“诶,小天子,”邹坚后退几步,双手举起,“慢着慢着.....”
姜琮举剑靠近他,目光变坚韧许多:“老狗,我现在杀了你你也毫无还手之力!”邹坚看着他稚嫩的脸,笑了笑,这时,莽川从寝宫门进来,他的方形大脸上杂毛丛生,强壮的身躯似要挤爆厚重盔甲。
姜琮退缩了,看见莽川,他莫名想起桑尽东。他往后退了一步,握剑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小天子,你看,你若把我杀了,莽川大人可不会同意。”
“你来做甚?”姜琮不肯放下手上的剑,尽管莽川瞪着愤恨的双目攻击自己哀愁懦弱的眼睛,尽管他毫无胜算,他都不愿放下,“没孤诏令,你凭什么进来?”
“臣只是想问您一问,您是否知道九瓣金花?”邹坚说。
姜琮身上的汗珠密密麻麻渗出:“什么金花?你要喜欢青楼女子,大可去找,问我有何用?”
“哈哈哈哈,青楼女子又是什么?”邹坚摇摇头,听着姜琮可笑的话语,“听闻您的九瓣金花已安全抵达诸国,国君们正集结兵马朝神都进攻。臣就是想知道,您的金花怎么运出去的。”
邹坚恨得牙痒痒,可他不发作。他居然被一个自己一直玩弄于手掌心的人暗算了,同时他也恐惧,若诸国大军打到神都,神都又能否作抵抗,他的人头还会乖乖架在脖子上吗。
“孤不知道何金花,也不知道诸国大军,你问错人了。”姜琮的上衣已被紧张的汗水湿透,发出酸味。
莽川伸出一手紧紧握住青铜剑,咬紧牙关,手臂不断抬起,慢慢掰弯了剑。姜琮因这不可逆转的力道不断后退,最后跌倒在地,莽川怒吼一声,甩开利剑,想上前拎起姜琮的衣领。
“莽川,休对天子无礼。你回府里,去找报信的狗奴才,本相去找大将军。”邹坚低声说。
待二人离开,姜琮慌忙拾起青铜剑,那把剑已快断了,姜琮双手捏住剑端,想把它掰直,而锋利的剑并未有何变化,倒把姜琮的手掌割了一道小口子。这是桑尽东送给他的剑,不名贵也不好用,但姜琮这样的水货剑术,凑合用用还行。他掰着掰着,鼻子一酸,眼泪掉下来,桑尽东和他之间的联系就这样彻彻底底被折断了。
(二).
那日姜琮收到万氏送来的密报,立马撰写了八份羊皮密信,再从衣箱的隔板下翻出兄长留下的,说不到危急时刻绝不要打开的小木盒,里头是九片金花瓣。姜琮或不学无术,却也知晓天劫传说,见金瓣如见天子,他便明白兄长用意。姜琮把九片花瓣装入一个钱袋,若无其事和桑尽东出了宫,来到与线人碰面的小酒楼,将金花瓣和羊皮卷装入八个小木盒里,此后便出了楼。而接下来,就是线人的操作了。
相国府里奴婢百来人,莽川将他们召集在一起,寻找当日给邹坚报信寻得密诏的小奴才。莽川记得,那个奴才身材瘦小,长着一对龅牙,走路轻快,但在这群奴婢中他并未发现此人。莽川正在找,邹坚的细作头子也来报,给邹坚假密诏的内应寻得了,那人是邹坚亲自安排下去在宫外监视姜琮的,假密诏也确实是他跟着酒楼胖子在郊外夺得。
“把内应叫上来!”莽川死死盯着细作头子,暴戾的样子让人连连后退,“老子今天要查个水落石出!”
给假密诏的内应哭哭啼啼地被一帮壮汉拎到莽川跟前。莽川一脚踹进内应的胸口,内应滚出去几米远,周围奴才尖叫着散开,内应蜷缩在墙角,痛哭流涕。
“你说,你是什么人派来的奸细!”莽川踩在内应的屁股上,狠狠下压。
“我.....大人.....我是相国大人的线人啊!这个....我们头儿也知道啊!小天子不常出宫,相国在宫内的线人更多,宫外....只有三四个吧,我就是宫外的细作,小天子出宫,常去的地儿就是那家酒楼,或者一个茶馆,这两处地方都有人守着。当日.....是我们头儿让我守在酒楼外,另一个人在酒楼内,小天子进去后没多久,出来了那个胖子,我看见楼上同伴给我使眼色,我就去追胖子了,之后就抢到这个密诏。”内应抱着头,哆哆嗦嗦地说。
细作头子一听,赶忙跪在地上,道:“那日还和往常一样,宫外的只守酒楼和茶馆,小天子当天的确去了酒楼,我的线人在楼里,也只看到小天子那间房里是胖子服侍着,之后出来的人也只有胖子,天子和桑尽东,桑尽东一路跟着天子,怎么传信?只有胖子才可以呀!”
“小天子只去这两个地方?说不定真密诏前几日就传走了,或者后来几日才传的。”莽川放下脚,继续盘问。
“不会不会,相国大人发出诏令后天子就一直在宫里,三十日后才出宫,若他在宫里传密诏,肯定早就被相国大人的线人拦截。奴才也去问了守在酒楼里的内应,他说的确是看到胖子,一出房间没多久就出酒楼了。人我也带了上来,莽川大人您再审审......?”
“你们这群废物!天子之前就和卫国小儿传过密信,你们这群狗东西居然全都不知道!让那个小子得瑟到现在,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莽川大吼。
酒楼里的内应则比外面的要冷静得多,他跪着低头说:“我守在酒楼里,看着小天子和桑尽东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胖子,胖子是跟着他们进去又跟着他们出来的,进去的时候胖子什么都没带,出来的时候胳膊上多了个篮子,里面肯定放着东西,我就向窗外的同伴示意了一下,此后我守在酒楼里,那间房过了一个时辰又进去了客人,他们吃完晚饭才出来,那已是夜里,头儿这时来叫我,说相国大人收到天子的密诏了,今日任务结束,要我和他一起去外面耍。”
“饭桶,天子出去后你就没进那间房看看?”莽川说。
楼里内应顿时无言,只有答道:“没.....没有.....没想那么多.....我看他已经去抓人了,我又不会功夫,我..就没想到去房里看.....而且平常我们都这么搭档的,我放哨,他抓人,前段时间小天子也来酒楼里坐过,我还是和那日一样监视他,可进房和出来,都没有人跟着,唯独那日,一个胖子跟着.....”
“奇了怪了,那桌后来去吃饭的客人都是什么人?”莽川拧着眉头,问道。
“那家酒楼是贵族所开,能进房吃饭的也都是有身份的主,像我们的细作,进不了房的.....按理说,这有身份的主子,自是不会干送密信的低贱之事,奴才还去问了酒楼掌柜,他说根本不认得什么胖子。”细作头子说。
莽川一跺脚,拔出大刀摔在地上,横眉怒对细作头子:“他说是你告诉他今日任务结束了,可以去外头的,是哪个人告诉你不用再盯梢了?”
“是....就是当日在府里告诉相国大人,抓到密诏的那个龅牙奴才呀!那晚他给相国大人报完信,就带着那把玉竹扇子来找我,说是相国大人叫内应都撤掉,然后我们一起去的妓院,一直在那待到天亮,看我们走了,他才离开,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细作头子的身体快伏在地板上,冷汗直冒。
(三).
深夜一片漆黑,将军府里灯火通明,并非有什么庆典在举办,而是大将军濮演喜好白日和亮光。他说,一旦府里阴下来,他就会听见他所杀之人的鬼魂在尖叫。
邹坚是不信鬼的,所以他根本不怕做些害死人的亏心事。
濮演在正厅接见了邹坚,邹坚询问他是否有充足兵马应对七国大军。
“神都近五十个作战的师,六十多万人,臣属下来报,七国兵马共五十万人左右,况且到神都的旅途漫长遥远,中途还会损失粮草和兵马,能完好无缺到达神都,还能作战的人估计不会多于四十八万。”濮演道。
邹坚的黑色长服因一天的四处奔波而皱巴巴的,他叹口气,说:“守城不易攻城易啊!他们要杀本相,到底还是本相的举措触犯了他们利益,让诸国无法振兴,根本不是什么书苑之事。”
“相国大人,七国此次来势汹汹,若咱们有半点退让,神都不保,咱们的性命也不保,臣不愿这么早就死,臣要赢,臣要打的七国服服帖帖,让他们滚回老家!臣与神都共存亡,为相国大人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濮演一脸坚毅,双手抱拳,“大人,守城之将才,臣倒有一人,徐天霖!此人在都北和北朔人作战,成功守下斩云城,实乃将才!”
“时间也来不及了,就让他上吧,守住神都城墙,不许后退半步!”邹坚命令道。
“还有,法师.....给本相算了吗,这一仗,是输是赢?”邹坚望向濮演,期待却又恐惧着答案。
濮演摇摇头,说:“引生大师没算,他说他只看天象来助您一臂之力,而这命,说是算得好,其实都是靠自己挣来的。”
邹坚听了这话,瘫倒在椅子上,眼睛骨碌骨碌转,一双起茧的老手冰凉。
“他这么说,怕是不好了......你跟他讲,别想置身事外,当年他怎么帮本相谋害大天子的事忘了吗,还记得的话他就该知道,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邹坚眼神一变,狠毒绝顶,故作镇定。
“他哪里敢忘呢,引生大师这还算欠您的,”濮演摸着茂密的胡须,盯着有些慌张的邹坚,“他知道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不会变卦。”
“那就麻烦濮大人了,本相还有事,若办成,说不定这仗就不用打了。”邹坚说完,拱手离开。
(四).
卯时的王宫笼罩在一片庞大的阴暗和一片将升的光明中。
“唔.....头好痛......”姜琮从床上慢慢爬起,脸扭曲成一坨,欣赏着缓缓东升的旭日。
邹坚从宫外也缓缓进来,莽川跟着他,盛怒凌人。
邹坚没请安也未问候,直接坐在姜琮的床沿,疑惑地看着他:“小天子,臣有一事想问,您的密信,到底如何离开神都的。”
“孤不知道!孤和你说了好多次,孤不知道密信......”
瞬间,莽川将一把细剑抵在姜琮的脖子处,那剑紧紧挨着姜琮的肌肤,泛出冷冷的寒光。
姜琮往后躲闪,五官恨不得粘在一起,他颤颤地说:“你.....你要做什.....么....”
“天子,这剑可比您那把青铜剑锋利多了,稍微不眨眼,嘶一声,人的脖子就会被戳穿一个洞。”邹坚绘声绘色,极度张扬着表情给他演示着。
“天子,相国大人希望您说,从您第一封密信开始说起,人有眼睛会察言观色,剑可没有。”莽川道。
“在你的线人还没监视孤的时候,孤在宫里给程兄传过信,后来你的人多了,孤就不敢再传了。这一次,和酒楼老板也无关,是早早就有线人在那间房里等着孤,或许是那日的昨天,或许更早,他就在房里呆着了,”姜琮闭上眼,哽咽着说,“孤安排好八封密信和金花就离开酒楼,带着胖子,是想赌一把你们会不会抓他,而带着真正密信的线人一直在那间屋子里没有出去过,直到晚上来了客人,他也还是在房里服侍着,直到你的细作出了酒楼,酒楼快打烊,他才出来,带着真的密诏,跑了。”
邹坚把手搭在细剑上,玩味地问:“您就那么确定,我的细作会抓胖子?”
“说了他们只是赌一把,你收到假密诏自会对真密诏掉以轻心,若你的宫外细作不抓胖子也不碍事,土林神线人的真正目的,就是要楼里的细作离开,且晚上没人监视酒楼,所以小奴才才会给你的细作头子一笔钱,称是你给他的,然后带着你的细作们出去耍,他们在耍,土林神线人早就把真密诏送上了出城的马车。”姜琮扭过头,尽量离剑远点。
“你的线人得了假密诏,自会觉得事已办完,去妓院玩一把也算犒劳自己。若他们根本没得到假密诏,但有了细作头子的准许,不是,是相国的准许,还不是一样会出去疯。”
“你的细作是怎么弄到那把玉竹扇的。”邹坚的声音忽而低沉下来。
“土林神的线人复刻了一把,这把扇子如此昂贵,只有王公贵族有钱出得起,这钱就是孤出的。何况你也非亲自和细作头子联系,派一个奴才去找他是常态,所以那天,土林神的小奴才就带着假扇子告知了你的细作头子。”姜琮抓着被褥往上提了提,试图挡住利剑。
“说这么多,用这么多计谋,不如让你的细作杀了我的细作来的痛快。”邹坚说。
“......孤当时也是这样和他们说的,说能杀就不要留,线人们说,他们谨遵祖神教诲,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杀人。能用计谋解决的,绝不动刀。”
“照你这么说,只要复刻了我的玉竹扇,谁都可以冒充我。可你的细作怎么知道我的扇子长什么样?”邹坚问道。
“线人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定是哪次看见你的线人交接时用了这扇子,就自然记下了。”姜琮说。
“哼,好会算计的线人呀,若为本相所用就好了。”邹坚冷笑,看着惊慌的姜琮。
“其实也有补救的办法,天子您再写一道密诏,让七国军队都回去,避免这次战争,臣不会要乱党的人头的。”邹坚弯腰。
“不仅如此,臣还免他们三年赋税,杀无德学者端珏,往诸国差遣德行高尚的学者教书,助各国修缮书苑。”
“孤不肯,他们也不会肯的。”姜琮说。
邹坚眼里忽闪过几丝柔情,道:“七国想杀臣,您知道为何?因为是臣让神都一直立于神州之巅,是臣阻碍了他们侵掠别国的路子,若臣一死,神都荣光不复,诸侯乱战不息,您当了天子又如何,不过是一个诸侯国都不会敬仰的小娃娃罢了。那时,您的命,就要被诸侯们威胁了!”
“那时是那时,现在,若不杀你,你就会杀了孤!就像杀孤的兄长一样!你觉得兄长不听话了,就把他杀了!”姜琮朝邹坚吼叫道,“孤不会写的,你在这儿杀了孤,孤也不会写的!”
莽川的剑依旧在姜琮脖子前,他示意邹坚要不要杀掉姜琮。
邹坚摇头,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宛兮地说:“那到时候,臣就只有用您的脑袋,来换臣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