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龙栖寒门,光曜犹旦开。
日月照之何不及此,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
三千年后,李白吟咏佳句之时,不会知道所谓“寒门”,已是元神列祖中硕果仅存的烛九阴——也即诗中“烛龙”——困兽犹斗、垂死挣扎的最后屏障。
天宫神道与元神列祖的生死对决,转战千里,历经十载,终于将近尾声。十年间,天宫神道大军在黄帝率领下,稳扎稳打,力克强敌,步步为营。元神列祖则因先祖盘古大神归隐,一盘散沙,隔阂日久,唇亡齿寒——荒外华胥女、玉山西王母、丛极之渊的冰夷、南海帝儵、北海帝忽等,或肉坦归降,或引颈受戮,如今只余章尾山中烛九阴,苦苦支持。“寒门”实为两峰隘口,扼守章尾山巅。借此天险,烛九阴得与黄帝麾下、五方大军抗衡三十余日,然已至强弩之末。
世事无常,盛衰轮转,天高地厚,征战几时休?盘古大神长眠之际,若知后代劫难,也当辗转反侧,不得高卧吧?世人皆健忘,如今谁还记得:元神列祖中,华胥女在雷泽感生受孕、诞下伏羲之事?伏羲与女娲结合,产子少典;少典成年后,又育二子,即后世黄帝、炎帝。黄帝战四海、定八方,号“天帝”,兼之开枝散叶,白帝玄嚣(xiāo)、玄帝颛顼(zhuān xū)、帝喾(kù)高辛氏等,皆为后嗣,天宫神道日渐盛隆。然而,反观上溯,元神华胥女实为天宫鼻祖——同根连气,血脉相存,如今自相残杀,只因天宫惧怕元神列祖法力高强、寿数与天齐。无怪华胥女死前长叹:“猜疑、嫉妒,阴阳之患,欲壑难填,无止无休,天宫神道早晚自食其果,后患无穷!”
但此时此刻,黄帝春风得意,哪管将死之人口中言?高祖伏羲之后,神道历经两百载,方有今日盛况。二十年前,黄帝力克炎帝、蚩尤,将炎帝余部收编,自此励精图治,四面称雄。也只在黄帝手中,传自伏羲的五行之术,才终于发扬光大。黄帝土德,居五方正中,传土字门盛法,为天宫之主。炎帝归顺后,因属火德,受尊南方火字门鼻祖。东方太皞,本为东夷首领,德高望重,却诚心辅佐,甘居木字门中。相较而言,西方玄嚣,也即日后白帝,则为小辈,与昌意同出黄帝膝下,依其本性,立金字门。玄嚣入主金字门前,曾受命治理归墟,共治者即为昌意之子、玄嚣亲侄、年少有为的颛顼。创立金字门时,玄嚣即向黄帝保举颛顼,赞其“才干出众、头角峥嵘”,故颛顼年纪轻轻,便已坐镇北方水字门,后更承继白帝大统,世称玄帝,此皆后话。
元神列祖式微之际,正值天宫神道强盛之时。黄帝雄才大略,看准元神列祖法力虽强,但各自为战,远交近攻、逐个击破,待兵临章尾山下,烛九阴才惊觉孤掌难鸣,大势已去。
盘古以降,元神列祖中,烛九阴神力最强——其暝乃晦,其视乃明,吹气则彤云密布、雨雪纷飞,呼气则烈日炎炎,流金铄石。然而人多势众之理,自古相同,兼之先前一桩伤心事,烛九阴遭受重创,两百年间未曾痊愈,天宫五方大军倏忽齐聚,无力抗衡。虽教黄帝麾下死伤无算,依旧步步避退,困守章尾山。最后屏障,即为前面提到的山巅寒门。杀气三时作阵云,烛九阴升清降浊,令如席雪花自逼仄山峡中喷涌,铺天盖地,锋芒毕露。天宫军将勇武,英招、陆吾、风后、常先、缙云、贰负和危等几度冲袭,或铩羽而归,或失落在茫茫风雪中,尸骨无存。
“安营扎寨,等着!”黄帝鸣金收兵,“我就不信,烛九阴法力再强,能无止无休。如今胜负已定,不生擒之,誓不下山!”
谁料一等三十余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竟毫无衰减势头。
玄嚣便道:“亲父,这不对啊……其余元神列祖,虽同样法力超群,但总有力竭之时,少则十日,多则二十日,便要束手就擒。如这般不眠不休三十日,我们从所未见。”
黄帝蹙眉颔首:“我也在想,其间必有蹊跷。或是幻象迷惑人眼,虚张声势,徐图后计;或是得高手相助,张弛有度,故能持久;或是……”
“哎呀!”
话音未落,寒门守卒忽然惨叫,二十余人同时仰倒,口中鲜血狂喷,当场毙命!风雪凄厉,哀嚎欲狂,其间恍兮惚兮,作游龙之态!
“烛九阴要逃!”颛顼离得最近,大惊失色。
黄帝猛然跃起,稳立风头,襟袖翻滚如巨浪:“痴心妄想!五门何在?备战迎敌!”
语罢身先士卒,仰天长啸,立时地崩山摧,沙土横飞,寒门隘口之上,滚石垒垒,仿若千军万马同时俯冲,截断飘风乱雪。
玄嚣厉喝:“金字门在此!”声如霹雳,引得金鼓齐鸣,动彻群山,其音浩荡,回响不绝,闻者心旌摇曳,丧魂落魄,法术较低者七窍流血,翻身殒命。
太皞(hào)年老,低吟浑厚:“木字门在此!”东风骤降,逆向冰雪来处,作扶摇羊角,倏忽卷起山下百千古木,射向寒门,有似万箭齐发。
颛顼这才反应过来,同声回应:“水字门在此!”原本扑向天宫兵卒的风雪尖芒陡然转向,逼得游龙之影逡巡无定,一时不敢近前。
炎帝最后高呼:“火字门在此!”只手擎举,教白日撕破阴云,光焰万丈,化为燃天烈火,流星般齐坠山巅。
金木水火土,五大高手同心合力,相互相应,天为之唏嘘,地为之战栗!寒门之内,风声渐紧渐高,仿若哀鸣,终于衰微,凝为悠悠叹惋。狂号三十日的长风无影无踪,飞雪顿时失去方向,飘飘荡荡,无奈又不甘。
“冲!”黄帝大喜过望,眼见白雪皑皑处,龙蛇之影落荒而逃。
天宫大军冲破天险,洪水般涌向烛九阴的最后退路。路途陡峭,霜雪覆盖,却阻不住求胜心切、势如破竹的神道军将。山巅已在眼前,俯仰可至,白日又被乌云遮蔽,肃杀凝重,正如穷途末路的悲风。
“生擒烛九阴者,必有重赏!”黄帝振臂发令,麾下响者如云,个个争先恐后、张牙舞爪,冲向烛九阴大而无当、模模糊糊的身影。
然而越到近旁,身形越是浩渺,影影绰绰,望来终不来。黄帝心道不妙,大步流星,迎向峭壁。风头如刀面如割,刺入眼睑,倏忽难以睁开。便在一片迷茫中,阴霾缓降,雾气昭昭,笼盖高低前后。浮云随即飘离,缓慢踟蹰,似运千钧之力。黄帝心急如焚,当即作法,要令山石迸射,阻断逃逸方向,谁料倏忽竟不得施展。
“糟了!”玄嚣紧随其后,眼见浮云即将飞升,劈手抢过戈矛,奋力抛出!
耳听哀嚎痛彻,回荡四野。浮云散尽,烛九阴踪迹无存,绝壁之上,唯余二人。年长者瘦削颀长,两鬓生角,有小龙之相。众人识得,乃烛九阴之子窫窳(yà yǔ)。先前数度交手,法力高强,但此刻单膝跪倒,喘息不定,胸口鲜血奔流,显然受伤极重,命在旦夕。怀中护卫一名稚子,看不真切,从紧紧相拥之貌判断,当为兄弟。
退无可退,窫窳几番想要站起,终于精疲力竭,无奈软倒。
黄帝袍袖挥挥,教众人止步,三面围堵、背后断崖。
“抓活的!”
黄帝座下,贰负和危年齿尚浅,寸功未立,此时心切,当即纵跃而起,齐向窫窳兄弟扑去。困兽犹斗,穷寇莫追——此二将轻举妄动,黄帝心头大急,再欲阻拦,已然晚了。窫窳面如死灰,无意自保,却将怀中稚子扯出,没有半分迟疑,反手推落山崖!
贰负和危分从左右,压住窫窳臂膀。窫窳浑若无感,眼望脚下急坠的兄弟,用尽最后一口气,声嘶力竭地高呼:“冢魄!去把冢魄找回来!”
绝望长嚎,在山间回荡,层层叠叠。
“冢魄……去把冢魄……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