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爷走后,房里的婢子小厮又开始忙碌起来,摆寿菊,挂菊灯,待庭院的两排菊灯挂好,已是掌灯时分。因晚膳四爷会留在老夫人房里跟各房共同进膳,算是庆祝寿辰,故大家都知道四爷今晚回来的不会太早。我从小厨房用过晚膳后就一直不见红秀,最后竟在假山净池旁找到了她,因天色已经暗了,她的神情瞧不真切,只觉得幽幽天际中她的脸上隐隐透着忧伤。
我走近,见她手里攥着一个茱萸香囊,面上也绣着一只仙鹤,清雅飘逸,绣工精湛,我记得昨晚起夜,她的帐子里一直亮着烛火,应是熬了一个晚上赶制出来的成果。
“是不是很蠢……”红秀的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流了下来,清澈的泪珠在夜里闪着光芒。
我挨着她坐下,扶过她的肩,“很好。”我说,“真的很好,为什么没有给他?”
红秀抿了抿嘴唇,揉搓着手中的香囊,“像四爷这样的人……也只有像夏小姐那样的人才能配得上,是不是?”
“夏小姐有夏小姐的好,你有你的好啊。”为什么我在劝她的时候,自己的心也跟着酸起来,那些纠结的难熬的夜晚,我也曾经这样告诫自己,罗氏有罗氏的好,而我也有我的好啊,我为什么要看轻自己,让自己难过!所以我能体会此刻红秀的感受,在看见夏小姐为四爷精心准备的那份礼物时,她的内心遭遇了一场****。“今日是四爷寿辰,我们不许难过,为他祈福好不好,再说……来日方长!”
红秀收了收眼泪,看了我一眼,她破涕为笑,眼中擎着感动的泪花,“对,来日方长!”
今晚轮我守夜,夜里伺候四爷睡下,我斜靠在外殿的暖榻上打瞌睡,不知是谁捅着我的腰窝,一下一下的又疼又痒,“别闹了,好困。”我困得眼睛都懒得抬了,翻了个身又朝里睡去。
又觉得那人挨着我从我身旁侧躺下,伸手捏住了我的鼻子,我一下子被憋醒了,正要叫喊,却被那人捂住了口鼻,“别出声。”那人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缓缓回头,竟是四爷在我的身侧,鼻息间隐隐有一股酒气,“陆萱儿,你的寿礼呢,我怎么没有收到?”
我惊,四爷这么晚了没有睡下,难道就是因为这事?见他直直的盯着我,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我说:“原是写了一幅字,后来觉得太丑了,就没有拿出来。”
“只一副字吗?”他睨着我挑眉问道,似乎十分不满意。
“那么四爷想要什么礼物呢?”
四爷双手交叉枕在脑后,“子时未到,我的生辰还没有过完,我要你陪着我夜游西市!”
“啊——”
四爷在门口备下了一顶一人坐轿,他的心腹小厮岑友牵着一匹高大骏马在轿边等候,应是提前就安排好的样子,所以四爷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预谋了。
四爷推我入轿,我推脱道:“奴婢坐轿子不太好吧。”
他指了指那匹高大骏马,“要不你骑马。”
我苦笑,“那我还是坐轿吧。”
因明日是重九佳节,虽然已过亥时,西市酒楼艺馆仍是喧哗热闹,灯红酒绿。四爷下了马,掀起轿帘,一只手伸向我出示意我下轿,我轻轻搭了一下他的手,他身后如水的夜空星星点点,遥远天际已黑得深沉,“我们逛一下就走,不可太晚。”
他执起我的手,“今日我是寿星,我说了算!”
因夜色沉了,温度转凉,街道上停留的人并不多,他牵着我的手沿着石板路跑,左蹦右跳,开心的叫了起来。
晚风带着凉意在耳边呼啸而过,跑了好一阵,我实在跑不动了,气喘吁吁的说道:“四爷……奴婢……真的跑不动了……不如我们回去吧……”
四爷望了眼长街尽头,“那棵杨树下还有个面摊,陪我吃一碗长寿面吧。”
“您在府里不是吃过了……”
我被他拉到杨树下,听他对摊主说:“老板,两碗阳春面。”
老板拿肩头的白毛巾拍了拍长凳,热情招呼道:“二位客官稍等,面马上好!”
老板支起热锅,不一会铁锅就咕噜咕噜腾起热气,我和四爷在长凳上坐下,四爷有些怅然的说:“明明是个好日子,此刻才觉得是自己了。”
“四爷今日不开心吗?”
“年年都是这般,有何新意?”又问,“你的寿辰是哪天,你都怎么过?”
“我是冬至那天生的,天气冷极了,每年也没怎么过,若是能吃上一顿饺子就是极好的了。”
四爷托腮看着我,“你早说啊,今晚我可以带你去吃饺子!”
我耸了耸鼻子,“什么味道?”
四爷挑眉看我,“什么什么味道?”
我问四爷,“好像是香樟树,这附近是不是有香樟树?”
四爷环顾四周,“是府上种的那种树吗,这里怎么会有?”
正说着,两碗热腾腾的面已经端上来了,四爷好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笑道:“你等一下。”
我望着他转身而去的背影,问道:“您不吃面了吗,一会儿该凉了!”
四爷牵过岑友手中缰绳,飞身上马,回头冲我微微一笑,恍惚间觉得这个少年已不同往昔,他开始变得果敢、自我、成熟起来,他有时任性恣意,坦诚内心的喜与悲;有时也会圆滑处世,伪装面具隐藏自己;他永远都是那样无邪的笑着,可这笑容背后是否真的发自心底?然而此刻,我觉得他是快乐的,他的眼神明媚而温暖。我还在怔忡之间,那个熟悉的身影已打马回来,怀中抱着两支香樟树的树枝。
“四爷从哪里折的?”我开心的接过。
“附近有个相国寺,里面确实种了两棵香樟树,你的鼻子倒很灵验。”
我把看着香樟树深绿的叶子,脉络分明,并没有枯萎之态,欣喜道:“已是深秋了,这里的叶子倒是比府上的更绿些。”
四爷点点头,“或许是因为这里有神灵庇佑吧,相国寺里可是供奉着十几尊大大小小的铜佛。”
正说着,远远的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只皇城卫队骑马而来,肃清两旁道路,我循声望去,一色的银色护甲,在夜色里如水波般银光闪闪的一片。然而在那片流动的水波中,我一眼就望见了三爷,他骑着红棕骏马,身姿笔挺,腰带佩剑,十分英俊威猛。可能是街道清冷,他垂眸巡视的瞬间也看见了我和四爷,他放缓马步,侧身跳下。
“你们怎么在这?”他蹙着眉头问道。
四爷望了眼整装朝前行进的队伍,有点担心的问:“三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事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皇卫军领命要去封锁相国寺。”
我看着三爷,他的眼中透着急迫,他今日没有回府,应该就是与今晚这趟差事事有关吧。
四爷惊异的睁大了眼睛,“封锁相国寺,为什么?”
“是相国寺里的佛像出了问题,户部尚书今年监制铸造佛像,有人举报户部尚书故意缩减佛像重量,欺君犯上,此事关系重大,你们赶紧回府就是了。”三爷又看了看我手中攥着的香樟树枝,说道:“相国寺得皇室尊崇,与皇族贵胄关系密切,这种地方不可作为赏游的园子,以后还是少来的好。”
我和四爷点了点头,三爷飞身上马,很快就走远了,我上了轿子,四爷也翻身上马,我坐在轿里听四爷对岑友说,“户部尚书不是荣王扶植上去的吗,究竟有谁胆子这么大,敢状告户部尚书,若是户部尚书倒下了,荣王岂不如同折翼。”
岑友说:“荣王压制了太子这么多年,若真是损了户部尚书,那么太子殿下且不是坐收渔利?”顿了顿又说:“可是小人觉得以荣王的个性,只怕损了一个户部尚书,再培植一个就是,不过是花费些时间的事。”
“若是太子殿下能借此机会扶植起自己的人,打消荣王的念头,那么这场翻身仗就打得漂亮了。”
岑友附和道:“傅家一直都是站在太子一头,无论如何希望太子殿下能把握好这次机会。”
我听着主仆两人的对话,忽而想起那日在畅音阁,太子让我对比两枚新旧铜钱,佛像,驻铜,新铜钱薄于旧铜钱,想必这次封锁相国寺,检验铜像重量之事皆是因那新旧铜钱而起吧,那么这事十有八九都是太子授意操纵的,没想到那位太子看起来温柔和煦,其实很有城府。也是,身居高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必然要比常人心思细,谋略远,要防着的人和事多,要算计的人和事也多,所有人,说到底,不过是皇权下的一枚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