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里围了一地的人，除了平时侍奉的下人，还有大爷傅锦安和郎吉，二哥傅隆安和九公主，立在一侧的三少奶奶罗氏，跪在床边红着眼眶的四爷，坐在床边眉目寡淡的老夫人。我在人群之后，看着三爷的目光一点点移到床榻上那个枯瘦的暗黄身影上，他的背影一凛，缓缓地双膝跪下，已是极度压抑悲哀的唤了声：“父亲！”
那床上垂坠的帷幔忽然动了数下，四爷跪到床边大惊失色道：“父亲——是三哥回来了，你快睁眼瞧瞧呀！”
半晌，幔帐里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是……瑶安回来了……瑶安……”床上发出的那个微弱声音仿佛用尽了全力。
三爷攥住傅景枯木一般的手，“父亲……是我……”我不知道傅老爷曾经是何容貌，只是能登坛拜将拥兵百万的大将军，又有四个这样俊朗潇洒儿子的傅景平素一定是外表端正体面的人，然而这位叱咤战场的老将军如今恹恹地躺在床上，已是满头白发，形容枯槁！
“父亲，可有话对儿子说？”三爷话一出口，已是破碎不堪，一滴一滴的眼泪溅在傅景干涸的手背上。
傅景吃力地连连点头，却是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响动，三爷忙擦了泪凑到傅景嘴前，只听他断断续续颤颤抖抖地只来回说这么一句：“只有你……傅家……全盛……”那原本没有知觉的手却在此时猛地收紧，用着死力抓着三爷的手，“只有——你——”话刚说完，忽然冷汗满额，睁着眼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四位公子惊地肝胆俱裂：“父亲！”在座诸人顿时忙做一团，大夫赶忙抢进来望了望傅景的神色，忙道：“老爷只是痰厥过去了，还不妨事！”说罢就要用针灸，又见三爷大半个身子挡在傅景身上，急道：“三公子切莫悲切，让老夫施针救人！”无奈三爷方才震撼刺激过大，一时醒觉不得，握着傅景的手只不让开，一个劲地喊父亲……
许多人都瞅着三爷，不知是该拉该劝，我已顾不得许多冲到前面，拉起三爷的胳膊，说道：“三爷，你且让开，让大夫用针，老爷还可救！”
三爷好像被唤醒了似的，回头看见是我，挑眉问道：“可救？”
我点点头，其他诸人见状也跟着我扶着三爷半强制地使他下了床，大夫用针如飞地全力施救，好容易才使傅老爷缓下一口气来，面色渐渐回转，也有了虚弱的气息，全家人至此才放下心来，却也知道傅老爷如风中残烛，也不知能再挨多久光景。
老夫人、郎吉和三少奶奶又抽出手绢开始低头饮泣，其余人也都愁云惨雾，惟有九公主容色依旧毫不惊慌，淡淡的看着三爷一口口喂傅老爷进药，这样一来府上里直闹到下半宿才平静下来，我在廊下等着，直到看见三爷面带疲惫出了老爷的房门，又轻轻将门关严，晚风袭袭，吹着满园的枝桠不住地摇晃作响，黑漆漆地一片落寞萧瑟。
三爷抬眼看见是我，可能眼睛因哭过还红着，他目光闪躲的不与我直视，“是你，怎么还没走？”
我把那件裘毛披风披在他身上，“夜里风寒，爷仔细受凉。”
他抿着嘴唇，身上散着淡淡药香，“方才……我是不是丢人了……幸好是你，拉开了我，不然我倒误了大夫施针。”
“三爷是关心则乱，毕竟床榻上躺着的不是别人，是您的父亲！”看傅老爷的情形只怕再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他一死，对傅家，对朝廷，对青州只怕又是地动山摇，大风刮过，园子的树干枝桠在夜色中摇曳晃荡，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而傅景躺在床榻上拼尽全力说出的那句话“只有你……傅家……全盛……”又叫傅瑶安该作何感想，他的身世牵动着傅家的命脉，他该如何才能延续傅家荣耀？
眼看新年临近，傅府上下丝毫没有过年的喜气，三爷这些天一直衣不解带地在病榻前伺候傅老爷，仿佛要就此补回这十余年来缺失的父子天伦，皇上一面有旨给傅瑶安不朝伺父的特权，一面一日数次秘密遣使探安，赏赐的御药灵丹更是不记其数，如此一来，傅府动静不小，那些闻风傅景病重而观望的大小臣工都嗅到了傅家依然圣眷优渥的味道，一个个接踵而来地请安问症。三爷应付的不耐烦，只安排与父亲亲厚的门人故旧进府探望，其余的一概挡驾。四爷每日也会往老爷房里跑，跟着三爷侍奉老爷。老夫人伤了神身子不济，一日两次来走动探望一次，余下的时间都在寿安堂颂经祈祷。
腊月二十八这日，太子微服来府中探望傅老爷，因在院中撞见了我，便由我引着去老爷的睡房。开门的是三爷，三日不见他熬地眼圈通红，青涩的绒须已不修边幅而爬上了腮边鬓角，形容憔悴，面色晦暗，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还从未见过一贯装容一丝不苟的三爷会成这般模样。
三爷望见太子，眼中才有了些许神色，刚要跪拜，却被太子一把扶住，“我来看看傅将军。”太子柔声说。三爷侧身让太子进入，又看了我一眼说：“你也进来吧。”
我进入内房里的时候，正听见傅老爷直着脖子叫唤，又是“罢兵”，“议和”，“青州吐司”之类的胡说一气，竟是临死也没忘了国事军务。两个太医团团围着忙地不可开交，傅老爷只顾着挣扎咆哮，也不知孱弱的病体里哪还来那么一股子气力。四爷守在床边，已是哭成一团，嘴里只一个劲地叫“父亲……父亲……”
傅恒却只是乱吼乱叫，忽而瞪着眼吼道：“瑶安呢，瑶安在哪？！”
三爷顾不了许多，忙急上步到老爷跟前，按住傅景的肩膀：“父亲，我在这。”
傅景抬了抬手，手里死攥着个明黄封皮的物件，忽然扶至心口，三爷见状，问道：“父亲是……还有奏折要上报？”
傅恒像忽然定住了一般，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喊了声：“瑶安？”傅景像终于缓了一口气，瘫在福康安的肩头上平复下来，太医立即上前搭脉会诊，傅景的身体却坚硬的像块冰塑，正在暖阳中消融，那声音却意外地稳健起来，“我还有一封遗折要上，你……你务必要在我死后进呈皇上，只能由你……我死后你要时刻警醒着‘如履薄冰’四字——这也是我傅家家训，咱们傅家有今天着实不容易……”
三爷酸着鼻子，泣声道：“阿玛这病过了春，就不碍事的——”
“过不了！不能过！”傅景忽然双眼放光，咬牙切齿地道，他悄声的附在三爷耳边道：“你父亲……老了……青州之战其实……”傅景还想接着说下去，却听三爷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父亲……太子殿下来瞧您了！”
傅老爷一个激灵，虚弱的目光扫了过来，屋里的一干人让开了路也跟着傅老爷的目光寻，才瞧见太子站在众人之后，傅老爷看见太子时昏黄的眸光一聚旋即又涣散下去，幽幽地叫了声“殿下——”
太子已红了眼眶，步子沉重的缓缓走向傅老爷，“傅将军股肱之臣，父皇特意派遣成琰前来探望，傅将军病榻之上仍担忧国事朝纲，成琰感动不已！”
傅老爷气若游丝，仍不忘君臣之礼，既然太子是皇上派遣，那么见太子就如同见圣躬，傅老爷挣扎着就要起身来拜，太子凑身傅老爷跟前，拍了拍傅景干枯的手背，“父皇说了，免一切君臣之礼！”
傅景这才不挣扎了，靠着三爷的肩头倒了几口气，缓了缓才说：“臣谢陛下隆恩！”
“成琰虽然非傅皇后亲生，可自幼是在傅皇后身边长大的，傅皇后性禀端柔，贤良淑德，将我视为己出，我自幼又与瑶安交好，如此傅将军也算是我的半个舅舅，父皇叫我前来探望，除了挂念将军病体，也是看在这一层关系上。东宫有一颗收藏多年的紫色灵芝，成琰今日也带来了，望能给将军补补气血。”
傅老爷老泪纵横，哆哆嗦嗦的说：“皇上太子如此优待……老夫甘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傅老爷这几句话说得极费力，太子大体听清了，看着他气息微弱，已不忍心再多过打扰，点了点头说道：“将军好生养着，成琰便不打扰了。”
傅老爷吃力的点了下头，如此一番已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缓缓闭上眼睛，像是睡了过去，太医赶忙又上前把脉，三爷紧张的盯着太医，见太医点了点头才长舒口气。
三爷送太子到园中，太子说：“将军这次从青州秘密返还京都，虽然行事保密，可京都许多大小臣工还是闻风得知此事，我听父皇身边的太监说，荣王已上奏折奏请他的部下李温代替傅将军暂司大将军一职，父皇已把奏折压了下去，还狠狠训斥荣王一番，荣王之所以不惜挨骂也要急于上奏，是因他深知父皇心中所虑，青州虽然挂着傅将军的大旗，也部署跟随傅将军征战的老将留地驻守，可群龙无首，只怕傅将军秘密回京养伤的消息会很快传到青州，挑选一个合适之人暂代傅将军之职才是当务之急！”
“太子所说之事瑶安并非没有想过，只是父亲以散秩大臣蓝翎侍卫出身，五次挂帅出征二十一载，执掌兵部十年，这场青州之战他都打得如此艰难，瑶安暂时也想不出究竟有谁有资格能顶替家父？”
太子拍拍三爷的肩膀，脸上的笑容有些刻意，“这些日子你躬身侍奉在将军左右，一心系在将军的安危上，有些事情或许一时想不真切，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眼下你被一些东西困住了，不过不妨事儿，荣王那边我会尽力周旋，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三爷望着太子的背影有些怔忡，他抿着嘴唇，顶冷的天额头竟渗出几颗汗滴，我抽出帕子为他擦拭，他一把攥住我的胳膊，狠狠的盯着某处，我的另一只手指晃动在他的眼前，他的眼睛也是一眨不眨的，“三爷？”我低声叫他，胳膊被他攥得生疼。
他终于回过神来，放缓了手劲儿，回眸看我，“如果真的要这样，你要怎么办？”
“啊？”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一个小厮慌慌张张的跑过来，“三爷，老爷又昏厥过去了！”
三爷一面加快脚下步子一面呵斥道：“才出来这么一会儿就又出事情！”
三爷急步进入老爷的睡房，老爷犹在床上倒气，两个太医立在一旁已是束手无策，屋里跪了一地的人都在掩面而泣，看来傅老爷已是大限将至。
床上的那个残败身躯对三爷伸出了枯木般毫无血色的手，三爷凑近，听傅老爷艰难的说：“青州之战打了三年，其实是输了，输地一败涂地……曾上报的索诺木称臣纳供那是假的，都是用钱收买来的，其实他一直在作乱，只不过他收了钱不在明面上做，而是暗地里让他的下属做，他惑乱百姓，烧杀抢掠，百姓的日子过得惨啊，这也是我迟迟不肯退兵青州，仍向上汇报余党未除的原因，索诺木不除，我愧对皇恩……我死不瞑目啊……”傅瑶安惊骇的睁大眼睛，看了看四下，见只有我站在身侧，透过床帐那些暗黄的影子犹沉浸在悲恸之中，特别是两个太医，已提箱退到门口，才略定了心似的听老爷继续说：“皇上何等英明，又岂会真地一无所知，我坏了他四海靖平的万世名声，又有欺君之罪，皇上他还没忘了我这个老奴才当年的一点微功才勉强容下了我，我惟有如今死了，才能给皇上给傅家一个体面的收场，只是这日后延续傅家荣耀的担子就要……”傅老爷死死攥住三爷的手，已是止不住地颤抖，又听三爷悲恸的说：“父亲，青州之战错不在你，不该只由你一个人吞这苦果，咱们向皇上禀明一切，何罪何罚，儿子陪你一起受过便是——”话未说完，福康安已是愣住，因为方才一直紧握他手的傅景忽而失去最后一丝气力，那个枯黄的手从床帐中露出，久病蜡黄的面庞迅速被一层毫无生气的灰败所笼罩。
傅老爷升天，傅府一片哀嚎……
一时间傅府张白挂丧一片缟素，府前车如云集，驾似蚁聚，多少大员小吏在灵牌棺木之前嚎啕大哭，竭力表现自己或多或少或真或假的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