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少爷白天跪迎前来凭吊傅景的宾客，主持送经法会，夜里又轮班守灵，四爷守灵回来刚刚歇下，已是累得倒头就睡。我想到三爷这几日的憔悴神情，虽然近在咫尺，却没能跟他说上一两句话，此时夜已深了，四下静谧，不知这会守灵的是不是他，但我还是想去碰碰运气。
远远的果真见他一个人披麻戴孝跪在灵堂，正要过去，却看见老夫人一身素缟的进去，还是白天的那身衣服没换，身边也没有跟着一个人。
老夫人站在漆黑棺木旁边，看着神情憔悴的三爷徐徐道：“你父亲的爵位我打算你二哥袭了，这样才称的起他驸马的身份，也不至让九公主不快！”
三爷往火盆里投了一吊纸钱，“母亲做主就是，孩儿并不在意谁来承袭父亲的爵位。”
老夫人俯下身子，也跟着投了一吊纸钱，火盆子里的火旺了起来，“我想你父亲也是同意的，你的日后不只是公爵，将来是要封王的！”
三爷身子一僵，冷哼一声道：“母亲说什么呢，异姓封王自外藩之乱后就杜绝了，母亲是要置孩儿于炭火其上吗！“
老夫人也冷下脸，有些发狠的看着三爷，“你父亲说得对，只有你，傅家全盛，只有你……才能不枉费我，你父亲，傅皇后的用心！”
三爷不可思议的看着老夫人，自己的身世被亲娘亲口承认，他哑口无言，还能有什么辨别的勇气，木然道：“母亲的话，儿子越发不懂了！”
火盆里的火焰高高跃起，映着老夫人的脸，老夫人眼里渐渐浮现出一道捉摸不定的光来，“从大乾国二年我嫁进傅家，我这一辈子都是傅家的人，你也莫怪时至今日为娘的才与你吐露实情，只有为今在你父亲的棺柩前跟你讲清楚了，你日后能够挑起傅家的重担，我才有颜面去见你父亲跟你姑母。”老夫人起身走了数步，伸手细细地摸过漆黑的棺材，“这是昆仑万年阴沉木所制棺材，非人臣所享，你父亲操劳一生为的是什么，是他自己吗？是，他是大将军，是国舅，可说到底他不过是皇家顾氏的一个奴才，皇上说你好，你便好，说你不好，你就是不好！为何你父亲临终前要你谨记四字‘如履薄冰’，这是他一生围绕在皇权身边总结出的四字真言啊，你还记得你父亲与你讲过的当年权倾一时的章氏么？”
傅瑶安浑身一凛，喃喃道：“前朝外戚章氏曾是大乾朝第一贵姓，慧谨章太后的几个兄弟都被一一重用，为大乾国立下汗马功劳，位极人臣，章氏在后宫出了九名后妃，十二个一品大员，充斥朝堂之上，人称“章半朝”，章氏曾帮助先皇夺嫡功成，功高无人能及，可就在先皇执政的第九个年头被满门抄家灭族，章家陡然一蹶不振，再兴不起一点巨浪。”
老夫人点点头，“章氏数十年来手执牛耳指点江山人莫敢视，封了侯爵封公爵，可毕竟也不过是皇家一条狗，狡兔一死走狗立烹，有用之时给你恩宠殊荣，转头就要卸磨杀驴，这就是防相权做大的皇家权术！章半朝当年何等威风，皇上一句话就让他满门倾覆，归跟到底——这舅舅也不过是远亲！我还记得当年傅皇后身边的赵贵妃圣眷正浓，她的亲弟弟赵年犯了贪墨，你父亲替他求情，皇上只说了一句‘贵妃的弟弟犯事就可以免死，那皇后的弟弟谋逆是不是也可以免死？’你父亲当天回来就大病一场，痊愈之后立即上奏自贬三级，忧谗畏讥至此！他这一辈子都压着傅家的重担，从没有一刻松泛过，无论官居何品，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至在青州百病缠身也不敢上奏回师，直到一息尚存，他还有身后之事未做交代……若是只为了他一人富贵显赫，何必，何苦？”老夫人冷冷地道：“所以我要傅家有一个真正的皇家血脉！傅家不能做又一个章家，数十年后烟消云散供人笑谈！”
忽而一阵横风，吹地窗户洞开，棺材前的白幡顿时随之翻飞舞动，几只长烛飘忽不定的微火也渐渐熄了，整个灵堂阴惨惨地没有一点人声。老夫人是第一次在人前如此激动，她抽了抽鼻子，红着眼俯身抚向儿子脸颊，“当年的李代桃僵是我和傅皇后一起商议的，你姑母在子息上甚是平常，大皇子生下几个月就夭折了，她休养生息两年，身子还是央央的坐不住胎，傅家好不容易挑选了两个年龄正当的少女送进宫中，可不到一个年头就先后死了，宫里的水深啊，傅皇后身后我们傅家身后有多少人红着眼睛盯着，有多少人想置之死地，为了保住傅家的地位，傅皇后才在这之后屡屡召我入宫，秘授此计，我也是在那时结识了皇上……你父亲一直都知道，却也一直不敢说破，生下你之后，你父亲常年征战在外，戎马一生……四个儿子中，他真抱希望的，只有你——只有你才能延续傅家荣耀！”
三爷一下听闻这么多陈年旧事，只怕再清寡凛然的性子也一时间接纳不了，他颓颓的半坐在蒲垫之上，火盆子里的最后一点火星也灭了，一片烧透了的死灰被忽然而来的横风扬起，平白无故的脏了他的素白外衣。
“你父亲的遗折你看了？”老夫人冷冷的问，裹了裹身上的麻衣。
三爷木然道：“儿子……看了……”
老妇人紧跟着逼问道：“替父请战青州，了父遗志，你如何看？”
三爷背影颓然，沉着脸不知在想着什么，我望着幽幽天际，迎着脸为他流泪，无边无际的黑夜啊，有人已在夜色中迷失方向，他身世的枷锁在身，让他独特孤傲又要身负重担，力挽狂澜，他能退吗，他能怕吗……少顷，黑暗过后黎明之光在东方破晓，我满眼泪痕的蜷缩在墙角，听见三爷的声音在灵堂响起，沉稳而坚定：“接应父亲之职攻占青州，取索诺木首级，儿子——责无旁贷！”
老夫人满意的点点头，他这个儿子自幼由皇上亲自教养，最懂得以大局为重，而她只需稍稍点拨将他扶上他该在的位子。然而老夫人也是擎泪而出，是她亲手将爱子推向硝烟弥漫的战场，前途不可定，生死不可卜！那是她唯一的爱子，被她被傅家压上全部筹码的儿子，他才十九岁，他的一生或许早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认定，为了傅家披荆斩棘，建功立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唯有如此，她才能不枉自己曾经做过的一切，才能对得起棺柩里那个至死都不能瞑目的……一代人臣！
次日，傅瑶安递上了傅景的遗折，还有自己的请战书，皇上立时并没有答应，然而几日后皇上的诏书已下达府上，汝父之死，朕悲痛之至，朝廷痛失栋梁，朕如折羽翼，然前线事如燎火，汝以国事为重请战青州，朕心宽慰，准汝之奏速定叛乱方不负朕怀，钦此。
阖府上下在院子里听完圣旨，大都是愁容之色，三爷征战青州的消息来得这样快，大爷二爷一时还有些接纳不住，唯独四爷沉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大爷打赏了送旨的太监，待人走远了才急急折回问手握圣旨的三爷：“瑶安，你这真的是要只身前往前线吗？青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父亲戎马二十一载，攻了三年都没有拿下，你……还未曾经过一场战事！这样大的事，为何不事先与我和你二哥商量一下！”
二爷附和道：“是啊，前线凶险，流民野蛮，那个索诺木……”
三爷打断道：“大哥、二哥，这事是我早想好了的，前线还挂着傅家的大旗，青州那边早晚要知道主将病亡的消息，大哥新升了户部侍郎，二哥是大乾国驸马，按照皇家祖制是不可上战场获兵权的，长安尚且年幼，唯独我最适合接应父亲继续征战青州，了却他未了之志。”
四爷已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天宝五载，11岁的浑瑊随父从军，两年后，攻破石堡城，收复龙驹岛，浑瑊都参与其中，立下了不小的战功，后来当上了折冲果毅将军，并受安思顺的派遣，首次带领偏师深人敌境，凭着机智骁勇，大破阿布思部，参与平息各种内乱，屡立战功，浑瑊11岁尚且如此，我傅家是将相之后，如今我已十五岁了，为何不能随三哥出征？”
众人闻言愕然，这前线之事京都的年轻公子哥没有一个愿意主动请缨的，三爷已经够让人吃惊的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四爷。颜夫人见此，一副想跑过来捂住他的嘴的着急样子，然而到跟前还是缓了缓，柔和道：“小孩子家口出狂言，诸位不用在意！”
四爷挣开颜夫人，“三哥想好了，我也想好了，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我是铁了心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追随三哥！”颜夫人见一院子的人都在，也不好深说，哄着四爷道：“这件事不急，你三哥不是还没走呢么，过会儿再慢慢商议。”
傅府一片死寂，傅老爷的后事刚刚办好，三爷又要出征青州，没有一件事是不让人揪心的。前院领旨的人群散了，三爷才来到四爷的院子，进了门口也不说话，拧着眉毛面如冰霜的看着他。
到底是四爷先受不住这冰刀似的眼神，打破陈冰说道：“长安是家中幺儿，自幼朝中家中诸事有父亲顶着，有大哥二哥前后忙着，三哥常伴君侧，深得皇上圣心，唯独长安是最无用的一个，我也是傅家儿子，我也想为傅家为朝廷尽一份薄力！”
三爷冷冷道：“沙场刀剑无眼，且是儿戏！”
四爷说：“家有变故，父有遗恨，长安怎能置之不管，眼睁睁的看着三哥孤身前往前线，小时候我就对三哥说过，我们兄弟死生一处，此志此生不变！”
任三爷再清冷的性子，听见四爷如此说也不得不动容，沉着脸色说：“我命已如此，你却没有必要随我犯险！”
“长安已下定决心，一定要追随三哥！”
……
这事过后，颜夫人又来闹过几场，软硬兼施，把女子能使的伎俩全部都用上了，可是四爷这次真的是铁了心，八头牛都拉不回头。
庭院的梅花开了，昨夜落了一场雪打散了许多花瓣。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世间万物，傲梅都要被无端风雪打落，谁的命运又可以完完全全由自己做主？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自古难全。
这阵子总是无端感伤，心里像被牵了一根细弦，微微拨动，那根弦就拽着心头一下下的疼。过了正月十五，三爷就要踏上征途，一去千里，前途未卜，不知何时才归……
“明日我就要走了，真的不亲口跟我说一句再见！”
我回眸，他的身影映着交错纵横的腊梅，腊梅裹着一层洁白冰晶，将自己粉红的花瓣藏匿其下。我勉强一笑，“见爷这几日都在忙着部署出征的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都是穿兵服的将士，瞧着让人怪害怕的！”
褪去萦绕眉间半月的阴霾，他今日的神色倒是不错，“这么说这些日子你偷偷去看过我了！”
我有些怅然的说，“远远看着，却不能说上一句话……”抬眼见他今日的装束与往日有些不同，发髻高高束起，黑色祥云图案的轻简便服，手中还握着佩剑，打趣道：”三爷被授了副将军一职后，装束也与从前不一样了。“
“我今日可是特意穿上这身衣服的，你不是说最想给我画一幅闻鸡起舞的画像吗，今日这景儿正好，就不知道你有没有雅兴！”
大约还是一年前的事情吧，那会儿还是随口说出打趣他的，没想到他还记得。“三爷等着，我这就去取笔墨来！”
我在园中的大理石桌面上铺好绢纸，研好石墨，看着他在梅下舞剑，想起第一次见他在竹林中舞剑也是这般情形，他剑花翻飞身如蛟龙，跃起时腾空凌风，花瓣遇着风力在他身侧簌簌而下犹如花雨，他舞剑专注而卖力，唯独偶尔看向我时泄露眼底柔情。
外面的天气甚寒可依然无法压制我内心的澎湃，我挥笔刻画他的轮廓，他乌亮的发丝，他的眉眼，他的鼻廓，他的薄唇……好像自己在他的身上轻轻抚触过一般，落笔成画，这人的样子已刻入骨髓怕是此生都忘不了了吧……他见我停笔，停下手中动作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向我，他微微侧眸看着纸上的自己，手握利剑身影矫健，周身映着粉色梅花花瓣，似乎还算满意的点点头。
“三爷为这副画题个字吧。”
“人影飘逸，意境朦胧，花瓣栩栩如生，不如就题……”他挥笔在一侧这下“梦回花落”四字。
“三爷这一去不知多久能回，会不会给我写信？”
“此去青州不知是何情形，书信是否容易寄出，不过只要我想你，我就一定会想办法寄信给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