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还没亮府里就聚集着亲兵护卫,所有的主子家奴也都聚集前院为三爷送行,当然,还有四爷……院子里的空地上排开一溜儿的十口檀木大箱,三爷神色肃穆地刚走进院中,数百人整齐划一地一声吼:“请傅将军安!”尽皆单膝跪下,而后偌大一个庭院,已是鸦没雀静地没半点声响。
老夫人徐徐走来,手上碰着那副金光灿烂的铠甲,看着眉目俊朗的年轻少将,“这是你祖父传下的铠甲,当年跟着先皇披荆斩棘,传至你父亲已是轻易不离身儿的。”老夫人红了眼眶,“不要怪娘心狠,领兵卖命是你的使命,定不可辜负皇恩!”
三爷从母亲手上接过帽盔戴上,坚毅的目光异常冷静:“儿子知道身上的责任,绝不给傅家丢脸!”
老夫人掩面终是忍不住擎在眼里的泪花,被环儿等几个丫鬟掺了下去。颜夫人看着湮没在高壮亲兵队伍里的四爷,已哭成泪人,“他才十五岁呀,整支队伍里最小的一个,身子又不健朗,偏偏听不进一句劝!”身边的人忙跟着劝……
三爷收敛面容,严肃的看着百余亲兵集结完毕,清了清嗓子,不急不徐地开口:“站在这里的多半是跟着父亲出生入死的,你们年前护送将军回府又帮衬傅家料理完将军后事,还没喘上口囫囵气儿,就又要跟着我再次出征厮杀,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活计,青州情势严峻,你们比我要清楚那里的实情,有不愿去不能去的,站出来,我傅瑶安绝不留难!”
院里鸦鹊无声,唯独听见颜夫人的几声抽泣,所有亲兵护卫没有一个动的,每一个人都纹丝不动地望着傅瑶安。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满意地点点头,“征战沙场出生入死没有身上不带伤的,殊不知我傅家从来没有忘记你们的功德,那些已为国捐躯的勇士都是忠勇之徒,我已一一安顿他们遗孀并送去抚慰金,你们这些留下的,日后立了战功,我傅瑶安俱会如实上报朝廷,让你们得到应得的封赏!另外……”
傅瑶安一挥手示意家奴打开箱子,“这些箱子里有两千两银子,愿意跟我去的,一人一百两银子壮胆,回来有立了功的,再加倍赏!但只一条——但凡领了银子跟我去的,就不能怕死,有怯战惧死给我抹黑的叫我抓住,我要他死的比战场还要难看!都听明白了?”
众人都是惊雷般地齐吼:“但凭三爷做主!”
三爷舒了口气,佝偻的眼窝难掩疲倦,不知他昨晚有没有睡觉,三少奶奶为他披上披风,端上壮行酒,其他亲兵护卫也一人领了一碗酒,众人齐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最后响亮的摔碎在地!
我倚在墙角看,眼睛一时都没有离开过他,不觉身上小袄已被晨露打地湿漉漉的一片,将士们在领赏银的间隙,他的目光在仆人家眷中寻,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我与他遥遥相望,这一眼仿佛穿越千年,与他相识的时光里那些碎片就不断的在脑子里闪,都不知自己是何时开始在这样的目光中沦陷……终于他翻身上马,身侧的骑兵高举的傅家旗帜迎风飞舞,他深深的望了一眼傅府门口的匾额,微微颔首,致敬一般,朝阳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他的金色盔甲闪闪发光让人侧目,我看见他眼中号令百万雄师的自信与坚定,不日后他就要征战沙场四下杀敌,我仿佛看见了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才能,还有势必凯旋而还的决心!
三爷他们出征青州后,正月还没出宫里就闹了瘟疫,最开始发病的是广祺宫的一个宫女,因她是万贵妃身边伺候十六公主的,当时还不知自己的病,等过给了十六公主,才知道自己害了天花,万贵妃气急败坏的把那宫女杖毙了,即便如此十六公主在万般呵护下的小小身躯依然每况愈下。九公主与十六公主都为慧昭皇贵妃所生,因慧昭皇贵妃生下十六公主后就撒手人寰,十六公主自幼由万贵妃教养,万贵妃只荣王一个儿子,故而对从小跟在自己身边的十六视如己出,九公主出嫁那年十六公主还只有三岁,趴在九公主的红色嫁衣上依依不舍不肯下来呢,万贵妃从宫里传出十六公主害病的消息,九公主心急如焚,到底去宫里看望了一眼十六公主,不料几日后九公主也跟着发起烧来,身边伺候的人也有身子不好发烧起痘的,一时傅府人心惶惶,对公主府更加敬而远之。
宫里传了两名太医来公主府照料,因公主平日近身伺候的几个宫人都染了病,宫里正闹瘟疫也不敢再放其他人出来伺候,九公主就给二管家传话,叫从府上抽出几个丫鬟来公主府侍奉,谁到知道这是危险的事,万一被传染可是生死难卜,可毕竟公主千金之躯,傅家怎会怜惜几个婢子的性命而去得罪公主,万一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傅家定会落个侍主不周的罪名!眼下各房婢子的主子都在府上,唯独四爷去了青州,我们几人一时闲赋下来,二管家得了公主传话不敢怠慢,即可就叫我和银铃收拾包袱去公主府伺候,留下如愿和红秀在四爷房里还做些日常清扫的伙计。
九公主的宫殿华丽偌大,太医侍从进进出出忙作一团,唯独殿内原本繁盛的花木干枯凋零,落了一地闲碎花瓣,已无人顾暇打理。进了内室,见九公主躺在宽大的鸳鸯榻上,身形比从前还要清瘦,裸露在外的白瓷般的肌肤上的红色痘点格外触目。我们去时,一个奴婢正给九公主端来药汤,纱布蒙住口鼻,走到近前越发战战兢兢,九公主的手还没端稳药汤,她就急着收回了手,药碗落地而碎,气得九公主扬手就给那婢子一掌,骂道:“你们也不必战战兢兢不敢碰我,我若死了,叫你们全部陪葬!”
那个婢子吓得小脸刷白,哆哆嗦嗦的跪在一旁哭泣,九公主又把身边能够到的物什全部摔在地上泄气,一时殿内叮叮当当,一屋的婢子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九公主发了一顿脾气,合眼虚弱的伏在床头倒气。我见如今之势,只怕九公主有个好歹,但凡迈入九公主殿内的人谁都别想活命,我俯下身子问刚才的那个婢子,“药可有剩余?”
那个婢子如受惊之鸟似的抬头看了我一眼,满眼委屈,瘦小的身子仍在颤栗,我又问了一遍:“药可有剩余?”她才吸着鼻子抬手指了指殿外。我起身去殿外重新盛好一碗药汤,端到九公主面前,又扶起了她,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汤药,银铃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也上前帮我一起服侍九公主。一殿的婢子这才发现我俩,复杂的眼神中有惊讶,有同情……想必是知道了我俩就是傅府推送过来侍奉公主的。
一时殿内静了下来,九公主因刚才动气而涨红了的脸渐渐的恢复平和,她半眯着眼睛由我和银铃服侍喝下汤药,又由着我们给她身上的那些痘点擦上药膏,九公主可能觉得身上爽利些了,不那么疼痒难耐了,才渐渐眯上眼睛呼吸渐沉。九公主睡熟,大家就更不敢出动静了,我和银铃随着众人轻轻退出内室,回手小心翼翼的把门掩好。
到了廊下,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才长舒一口气。“想不到,你倒是个不怕死的?”银铃冷冷的开口,我知道她一向看不惯我,特别是彩萍出了事之后,我俩虽然都是四爷屋里的,同在一个屋檐下却极少说话。
“今日的情形你我都见到了,既然入了公主府,是生是死全看自己的造化,怕又有什么用,倒不如好好服侍公主,公主若好了,你我才有生存的希望!”
银铃冷冷一瞥,瞧着远处的树丫,“彩萍一直想对付你,一直没有得手,你的抵御能力真是好,心机也是深得很!”
我冷嗤一声,“我是不明白,一个微如浮萍的人何故遭受你们算计,我不过是责难当头,但求自保!”
银铃越发笑得冷冽,“自保?彩萍的死不会那么简单吧,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侧眸睨着她,“但凭你怎么想,我问心无愧!”
“但愿……”银铃恶狠狠的扫了我一眼,“你一直都能这样嘴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