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九公主为万贵妃亲侍汤药,而熬制和呈递汤药的正是昨日被荣王称为小茹的姑娘,我接过小茹手中的红漆食盘,趁转递到九公主手中的间隙对九公主使了使眼色,九公主会意,目光投向小茹后一瞬明了。
九公主舀了舀汤匙,将药汤送入贵妃口中,笑说:“岚岚当真是许久没进宫了,贵妃娘娘这里似乎填了许多生面孔。”
九公主讨巧,万贵妃也欣然接受,毕竟这宫中的一举一动时不时会传入皇上耳畔,皇上说了最爱见的就是后宫和睦,万贵妃抿了抿唇已是极和蔼的神色,“上元节后,我批了一部分年长宫女和女官出宫,从前你熟悉的寰芝、秀玲跟在我身边本本分分的做了十几年的差事,如今她们大了,我也该做主给她们后半生找个依靠,不枉费跟了本宫一场。”
九公主故作关切的问道:“秀玲?我记得她从前专门侍奉娘娘的药汤茶水一类,一向最知娘娘喜好又深谙茶道,若是换了旁人,娘娘可还习惯?”
万贵妃柔和的目光扫了一眼小茹,又望住九公主说道:“说来也巧,新晋掌管茶水的宫女原是因出过天花而从幽庭中选上来的,本想等广祺宫的疫病过去,再让她重回幽庭做事,可她却是十分灵巧,做事也体贴周到,元月里宫中繁杂琐事多,她是读过书的,能帮我给各宫抄送礼单,分物核账准确无误,这都还是小事,还有一事,若不是她,你今日见我或许会因我的容貌大吃一惊!“
九公主顺着贵妃的目光回眸望了一眼小茹,极有兴致的问道:”哦?何事?“
“二月里的花朝节,宫里办了场簪花大会,宴会散去已是亥时,快到广祺宫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几只野猫,十分野蛮的窜上我的步撵,身边的几个宫女大惊失色,虽极力护我,可仍轰不走那发了疯一般的野猫,它们被宫女抛到地下又不罢休的窜上我的步撵,如此数次,纠缠不休,后来还是小茹取了火把过来,把野猫轰走,支身挡在我的身前。”
九公主闻言又深望了小茹一眼,夸赞道:“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倒是个临危不乱,知道护着主子的。”又问小茹,“听娘娘所言,当时天黑,情况也是十分凶险的,你心里不害怕吗?”
小茹躬身回道:“奴婢当时手里握着火把,见那几只猫张牙舞爪的,脊背高高拱起对我是攻击的阵势,奴婢确实手心发凉脊背冒汗,但为了护娘娘奴婢也管不了许多,奴婢是从幽庭出来的戴罪之身,本就无前途可言,更不会顾及被野猫抓伤抓破,可娘娘是万金之躯,后宫的贵主儿,万不可有一丝损伤。”
九公主凝眸想了想,试探问道:“如何就想起用火驱走野猫?而正巧那时你手里就有火把!”
小茹不慌不乱的从容答道:“从前在幽庭时,夜里有时也会有野猫野狗钻进来,记忆尤深的是一个寒月的冬夜,十几只野猫从破旧的门扇里钻进来,可能是太冷了,那十几只猫也是饥寒交迫,竟有联合起来跟我们抢地盘挣食物的意思,那间屋子里都是七八岁的小女孩,是幽庭最小的一批奴隶,在夜里看见野猫毛发悚立的鬼魅影子和凄惨冷厉的叫声害怕极了,只顾抱作一团什么都不敢做,一时哭声一片,后来还是另一间屋子里的嬷嬷听见动静,举了火把过来,连吓带驱的把野猫全部轰走了。那日的事成了奴婢的梦魇,每晚觉前,脚下必放一段可点燃的木桩才能安心。所以,花朝节那日奴婢听见一墙之外的声音,便拿着火把冲了出来。”
九公主夸赞,“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懂得知恩图报。”
回去的路上,九公主若有所思,走在凤华宫雕廊之下,忽而回眸浅笑,说了句“有了!”
我问她是什么,她想了想又不肯说。
又过了两日,广祺宫果然有宫人开始陆续出现天花的症状,皇上万分恼怒,呵斥万贵妃督察不严,圈进广祺宫所有宫人不得随意进出,疫病前前后后又闹腾了半个月,如预期那样,无人死亡,不过这倒引起了万贵妃的怀疑,她叫人在广祺宫彻查,询问最先感染的那批宫人接触过的人和物,结果引出了那口大家都用过的井,万贵妃派人取井水送往太医院查验,结果验出了草附子这味药,才知道广祺宫这场瘟疫是有人故意导演的闹剧,一时震怒,把所有宫人召到殿前训话。
广祺宫所有宫人皆跪在大殿之上,因万贵妃已向皇上奏报此事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故广祺宫已被解禁,皇上命令彻查此事,荣王此刻也在殿首坐着。
我心里无底,毕竟只有我和九公主是广祺宫以外的人,此事又是在我们来之后发生的,九公主与万贵妃貌合神离,以万贵妃的性格必然会有所怀疑,我偷眼去看九公主,她倒是泰然自如,不见一丝慌张的情绪,倒像是心有成竹的样子。
万贵妃喝问众宫人,让他们互相揭发,若是揭发无果便是都有嫌疑,因此事已令皇上震怒又兼着栽赃贵妃祸乱后宫的嫌疑,故众人皆是战战兢兢,但凡心中有所计量,便一定会把黑锅扣在别人的脑袋上。果然,一个上了年岁的宫女说道:“我等只做些殿内打扫的粗使伙计,平素里是接触不到药材的,更兼我等大字不识,更不知草药药性,如何会想到以此计祸乱后宫?惟愿娘娘明察!”
此言一出,众人附和,皆叩首高喊愿娘娘明察。小茹是个聪明的女子,平素与药材有接触又有些才识的那便是她吧,她最近极得贵妃宠信,不知有多少人红眼,此刻她虽跟着众人一同叩首,可眸子里却闪着几分凉薄怯意,眼皮挑了一眼荣王,又把那一抹幽怨含进眼底。
荣王见状眼底一闪而过几分疼惜,说道:“谁说做粗使伙计就接触不到旁的东西,宫里但凡有些官阶品级的宫人,得了差事需要出宫外办的便可得出入宫的腰牌鱼符,我是知道你们的,若是谁有机会出宫,你们就会给他些银两采买宫外的物什带回宫中,草附子只是一味很普通的药材,若有人存心想祸乱广祺宫,叫人从外面买回些草附子又有何难?”
荣王一席话成功的把事情重点引到近日进出宫的宫人身上,万贵妃命人严刑拷打两位近日出过宫的宫人,也未问出个所以然来,然而经过一番刑法,众人越发心惊胆战,胆子小的自顾自抖成一团。
一番训斥无果,万贵妃越发不肯善罢甘休,赌气说道:“今日若不查出个所以然来,等你们回去消灭了罪证,就更不知谁的胆子被本宫养的那么肥,竟然敢骑到你们主子头上来!”又喝令皇城侍卫,叫他们挨个屋子搜索,看看有无可疑之处。
不多时,一个侍卫从门外踱进,捧了一个包裹严实的牛皮纸袋奉到殿前,说道:“小的方才搜房时寻到了这个,小的不认得这是不是草附子,但闻着极像一味药材。”
万贵妃从贴身婢子手中接过,放在鼻尖嗅了嗅,脸立时涨红,蹙眉喝道:“是在何人房间搜出?”
那侍卫有些惶恐,当是知道这味药应该就是草附子,叩头说道:“是……是在侍奉茶水汤药的李氏房中。”
小茹闻言身子一颤,荣王激动又愤然的向前两步,有揪住侍卫衣领质问的架势,万贵妃倒是没有想象中的情绪悲愤起伏,脸颊上方才因愤怒而现的两抹殷红反而淡淡散去,“李氏?”万贵妃冷冷开口,紧抿嘴唇像是在品咂其中意味,荣王听闻万贵妃语气犹如突遇冰川,这寒气从背后而来扎在他的脚底阻挡了他前进的步伐,他驻足,回眸望向自己的母亲。
“我便知道,你接触本宫的目的并不简单。”万贵妃冷绝的目光看向小茹,质问道:“灭族之恨怎会轻易淡忘,你确实聪慧,可是不觉得下手太早了些?”
小茹脸色刷白,辨别道:“此事并非是奴婢所为!”
万贵妃喝道:“药是从你房里搜出,你还不承认吗,不是你,又能有谁?”
九公主见状不紧不徐的开口,“那日我见她,她伶俐乖巧,又曾用火把驱走野猫救下娘娘,可见心中是爱护娘娘的,不如就让她辩一辩,若是能列举出证据,证明草附子并不是她所有,娘娘倒也不至于错怪好人。”
万贵妃眼中的冷冽逼人淡了淡,可见对九公的话还算受用,问道:“你还有何话说?”
小茹低垂着头不知在思纣着什么,半晌缓缓抬起,眼中透着一股与她平日不同的冰冷和倔强,“药既然从奴婢房中搜出,奴婢没有反驳的证据,奴婢还是那句话,此事并非我所为。”
小茹深深叩首不再多说,倒是荣王急了,问道:“你再想想,近日里有没有什么人进过你的房间?”
小茹答:“既然是有人刻意要栽赃于我,那必然不会让奴婢看见她进了我的房间。”
两厢僵着,一时殿内上下沉寂,荣王也不知该如何问下去。九公主轻轻一笑,“那日听了小茹救下万贵妃的事,岚岚颇为感动,然而好奇野猫何来如此大的威力,又只对娘娘一人施展,后来翻看医书,见书上写到一味叫做番红花的药材,动物吃后会变得疯狂,闻到异香,疯癫之态更甚,想到今日之事竟然也是跟药材相关,看来娘娘的广祺宫确实有深谙药材药性的能人!”
九公主的话说得看似随意,实则十分用心,将前后两件事牵扯在一起便更加深了小茹的嫌疑,小茹含冤的眸子望了一眼荣王,深深叩首成服罪状,荣王身侧的手不觉攥成拳头,心疼的望着小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什么。
万贵妃喝道:“去把这个不知深浅的贱婢关进大内监牢,两件事一并查清再做发落!”
一殿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小茹身上,她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九公主时竟是凄冷一笑,眸光闪过一道历色。我望着她的背影,心知她也不似外表看起来那样软弱可怜,而且荣王必会施法救她,也能够想到草附子大概就是九公主嫁祸于她的,而至于何时遣人偷偷放入小茹的房间,是谁放的,那便是九公主早已策划好的预谋,之所以没有派遣我行此事,大概是我宫外人的身份,不如宫内人潜入小茹房间容易,且出入显眼,易被发现,但我也清晰了一点,这广祺宫内必然早有九公主的耳目,为她俯首帖耳听候差遣。再回过头来,不经意触及荣王幽怨冰冷的目光,那目光似一道剑,微微一动就能将人挑起。九公主确实出了一时恶气,操盘全局又将自己摘出事外,只是今日一番怕又成了荣王的敌人。
这件事过后我与九公主出宫,因疫病已过,公主府一切如常,我和银铃又回到四爷房中做事。这一年的六月中旬大少奶奶生下儿子,老夫人和尉夫人都十分欢喜,做了银钱包子打赏阖府上下,秋天时陆林儿从江渚回来挣够了足够的银两还清父亲欠下的账务,他习惯于到处奔走,身上多了几分商贾人的精明和干练,在京都待了数月,元月新年后他又与同乡去了南方。
次年,听说傅洺忆也嫁人了,是与她身份匹配的宗室之子,一晃两年悄然而过,我没有收到三爷的只言片语,他说过只要会想我,一定设法寄信给我,是他在前线征战无暇顾及还是已经淡忘……夜里四下无人人,我偶尔会打开枕边的匣子,小心捧起那幅他在疏影横斜的梅林中舞剑的画,那是与他离别时的剪影,两年过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