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三爷回府的次数勤了,但仍会秉烛办理公务到深夜,夜里必会歇在玉棠轩。这晚我歪在书房的暖榻上已囫囵睡了一觉,醒来时见金色纱幔后面的那个身影还在灯下熬着,烛火打在纱幔上晕出一圈圈金色光晕,他的脸变得朦胧而柔和。应是他有意拉下半截纱幔阻挡烛火的光,让暖榻上的我不被光晃着睡得踏实。明明是我侍奉他,却叫他关照起我来,这倒叫我有些难为情。
“猪……醒了?”
我提着鞋子忽闻桌案那头传开他的声音,开口竟然说我是猪,刚刚升腾起的一点惭愧顷刻烟消云散,“我怎么比得了三爷,铁打的身子,一天打了鸡血似的亢奋,您真的不累吗?”
他从灯下抬起一双眼睛,眼神依旧神采奕奕,“所以猪所以为猪,人所以为人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
我被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又听他说:“既然暂且睡不着了,书架上的书你可以随意翻看,若是没有想看的,你左手边那个几案上有个锦盒,锦盒里是圣上昨日赏我的夜明珠,那颗珠子很亮,你拿去,晚上可以做灯使。”
我低头看见几案上果真有个锦盒,青色蟒纹的图案,敢情这位爷要送人东西是这样的手法,想到这里,我不禁一笑,三爷埋头问道:“有何可笑?”
“我是在想,傅府的一个下等丫鬟,夜晚用夜明灯取亮,被人撞见,该作何感想?”
三爷终是住了笔,把它轻轻撂在砚台上,起身苦思了一会儿方道:“如若用夜明灯取亮的,不是一个下等丫鬟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这位爷平素里说话办事是那样的精明果敢,一定想不到这里的丫鬟们私下里却说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解风情,这样一位不解风情的人偶尔也能说出一两句打到你心尖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知足呢?想到这里,心里既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羞涩,“三爷夜宵想吃什么,我去叫小厨房预备。”
他浅浅一笑,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今晚预备点花酒吧,你陪我喝上几杯。“
这位爷今天是怎么了,心情好像不错,只是深更半夜孤男寡女的,两个人对饮起来不会出什么事吧,他不会故意要灌醉我吧。他睨着我仿佛瞧出了我的心事,”放心,爷的酒量好的很,酒品更好,你不必胡思乱想。“
被他一说,我更觉得无地自容了,借着给他预备宵夜的由头从玉堂轩的书房逃了出来。月色当空,我在小厨房的门口等着里面的厨娘预备饭食,周遭寂静安宁,心也跟着夜色沉淀下来,暮春的夜晚风已经不那么凉了,柳树垂落湖岸,风一吹就荡出几道清浅微波,徐徐飘向远处。
“陆萱儿——”
我听见有人叫我,回头正见柳容打着八角琉璃盏,与她同行的是三少奶奶。看着三少奶奶盈盈走来,心里说不上的滋味,来不及多想俯身叫了一声”少奶奶。”
三少奶奶面色如常,仍然端着那端庄淑仪的笑容,“今日这样巧,你也在这里。”
“三少奶奶是知道三爷的,公务繁忙不辞辛苦,这个点要进些宵夜的。”
柳容笑了笑,“我们就是要给三爷去送宵夜呢,三少奶奶还亲手做了龟苓膏,这个季节天干物燥,给三爷润润嗓子。”
正说着厨娘的饭食和花酒也备好了,我接过食盒,笑道:“还是三少奶奶想得周到。”
三人一路沿着净池水阶走到三爷书房,进屋时三爷正歪在暖榻上看书,顶扣解开,单手撑头的松散模样,他目光略一怔顿落在三少奶奶身上,淡淡道:“念薇来了。”
三少奶奶手提食盒热络的贴着三爷身侧而坐,“白天总不见爷的人,知道爷回来后会歇在玉堂轩,妾身亲手坐了一些小食趁热给爷送来。”
三爷坐起身子目光清冷的瞥了她一眼,一起身两人中间就拉开一段距离,“夜里风凉,你身子刚好,这些事你差下人去做就好。”
三少奶奶似毫无察觉三爷有意拉开的距离,莞尔一笑,“三爷还没瞧瞧是什么呢?”说着已把食盒拆开,精致的滚金瓷碗盛着一碗晶莹剔透的褐色膏体,又淋上一层金色枣蜜,清甜香气沁人心脾,“这碗龟苓膏是以鹰嘴龟和土茯苓为原料,再配以生地黄、蒲公英、金银花、菊花等药物熬制,味道清凉可口又有清热解毒、滋阴补肾的功效,春日天干,爷日理万机最适合不过。”三少奶奶轻轻舀着汤匙要往三爷的嘴里送,三爷长指抵住瓷碗,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似笑非笑的说道:“有劳念薇费心,生地黄、蒲公英、金银花、菊花确实是败火良药,我虽然公务繁忙,可也没有那么大的火气,这种寒凉食物并非一定适合。”
三少奶奶碰了冷钉子,面色有些难看,我想他们之间的矛盾一时半刻可能还无法完全消散,三爷那样一个孤傲的人,最忌讳的是别人骗他,而三少奶奶也是一个腹有诗书有文人气节的人,如此讨好已是极力而为。
三爷又抬眼看我,“夜宵和梨花酿呢,还不摆上?”
我略一怔顿,只得默默摆上酒食,三少奶奶望着那一壶梨花酿,柔和笑道:“有酒?妾身陪三爷喝上几杯如何?”
柳容赶忙道:“三少奶奶才小产出了满月,怎么能饮酒?”
三少奶奶斜了柳容一眼,“眼下我的身子冷得很,酒能暖身,怎么不能饮?”
这位主子极难见的不悦神情倒令柳容有些惶惶,她瞥了一眼三少奶奶又瞥了一眼三爷,见三爷默不作声只是脸色冷得很,一时也没了主意,又把目光投向我,我说:“三少奶奶稍坐,奴婢去把酒温一温。”
待我把热酒端回书房,三少奶奶起身笑迎,“有劳。”这笑容如二月的春风,看起来和煦,打在身上却是冷飕飕的。
三少奶奶为三爷斟满,又为自己的酒杯斟满,对着三爷的冷脸和颜悦色的说道:“三爷既然不喜欢妾身做得龟苓膏而喜欢这壶梨花酿,那妾身斗胆在三爷这里讨一盏花酒尝尝味道,从前三爷进妾身的房间都要喝上几壶梨花酿,兴致高时还邀妾身同饮,温言软语犹在耳边,妾身不胜酒力不敢陪三爷同饮唯恐醉酒有失体统,如今想来真是不解风情,今日正巧碰见三爷有兴致,妾身该当向三爷赔罪。”三少奶奶掩面将那一盏酒饮尽,可能是烈酒入喉呛了嗓子,三少奶奶止不住咳了一阵。
三少奶奶今日把姿态放得这样低,这个赔罪究竟是为不曾陪三爷饮酒还是隐瞒自己已经受孕的事实而不与三爷说。三爷厌弃的蹙了蹙眉毛,“那是我醉酒说过的话,你不必放在心里,至于赔罪那就更加不必,我在心里始终敬重着你,你也得敬重自己。”
三少奶奶神色怔忡,眼中竟含了一抹泪,不知三爷这话是不是已经原谅三少奶奶的意思,毕竟夫妻一场,未来的路还很长。“既然你想品酒,倒不必一定要在我这里,这壶梨花酿你拿回房里慢慢去品。”三爷下了逐客令,也是不想再看三少奶奶在他面前作践自己吧。
三少奶奶是个聪明人,今日这样一闹,她与三爷的关系也就不那么僵了,来日方长,她脸上的神色由阴转晴,识趣的躬身道:“那妾身先行告退,三爷早些安置。”
三少奶奶起身告退,柳容拎着那壶花酒谢过三爷,跟在少奶奶身后出了书房。我心里还是说不上的滋味,只觉得三少奶奶或许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她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外边端庄淑德又会适时的讨好。她的食盒还摆在桌上,不知是忘了拿还是有意留下,正为难着该如何处置,三爷不冷不热的声音传来,“赏你了!”
“嗯?”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好吧,这可是少奶奶亲手给您做得。”
“我用一壶梨花酿换一碗龟苓膏,两厢不亏不欠,这龟苓膏是我的,我想给谁吃就给谁吃。”
“那您还没问问我愿不愿意吃呢?”
“还用问吗?你看着那盏龟苓膏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
我捂着自己的脸,只觉得脸颊有些发热,“真的吗?”
三爷拿起书遮住眼睛,意思是你吃吧我不看你,其实我也并不是馋那碗龟苓膏,只是看着那一圈圈金色枣蜜淋在晶莹剔透的膏体上有些诱人,还有那清甜的气味,女子大多都是喜欢吃甜食的吧,至于两眼放光应当不至于吧,这么微小的神情都被他捕捉到了?我筷了一口弹滑膏体沾上枣蜜,入口清甜,有股清淡的草药香气,三爷簪着其他小食入口,在我吃完这碗龟苓膏之前还当真没有瞧我一眼。
“怎么样,明天还用不用再给你送?”三爷瞥了一眼见底的瓷碗又瞥了我一眼。
“我可是替爷吃得,少奶奶那么花心思做得,不吃可惜了。”
他撂下书,睨着我道:“你刚才蹙着眉毛想什么呢?”我心中叹了口气,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我都在怀疑他低头看书或者目光不在你身上时,是不是有另一双眼睛在死死盯着你,我被他盯着,难得见他一笑,他是那样吝啬自己的笑容,总是一副冷觉木然的模样筑起人与人之间的防线,“是不是见念薇殷勤讨好,你在吃醋!”
虽然看着三少奶奶与他亲近心里是有些不快,可人家毕竟是正妻,这点气量我还是有的。“三少奶奶可是您的正妻,这些言行举止都是应当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吃醋?”
他握过我的手,“我答应你的我便一定会做到。“
第二日清早柳容来取食盒,见盛龟苓膏的金边瓷碗空了,欣喜道:“三爷昨晚把龟苓膏都吃了?”
我望着柳容的神色不知说什么好,有些木讷的点点头,柳容眉飞色舞的问道:“三爷可说什么了?”
我犹豫道:“自然是……极好……”
柳容挑了挑眉毛,“那我回去回禀三少奶奶,叫她晚上再做一些送过来。”
柳容像欢乐的鸟雀提起食盒就走,我想叫住她已是来不及,她一心系主,不知若是知晓我与三爷的这一层关系,还能否待我如初。如此数日,柳容果然每晚都送龟苓膏和其他小食过来,而三爷一概赏给我吃。看着那些精心准备的色香味俱全的小食,也不知道自己是积德还是积祸,不吃有些浪费也辜负三少奶奶美意,每样吃下一些也就饱了,索性把剩下的一口一口喂给三爷吃,他公文处理很认真,也并不在意入口的是什么东西,如此也算是替三少奶奶尽一份心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