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儿子在一起，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解说员，他是来访的外国元首，我负责给他讲解，这是什么，这又是什么，这还是什么。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东西，电话、香蕉、冰箱、汽车、桌子、皮球、手表，一些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东西而已，但就算是这样，一件东西我还得讲数遍，讲了他还未必就懂。我说：“这是电话。”他好像是明白了，抓起来就往嘴里放——连电话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元首啊，他的国家又该多落后。但是我还不能嘲笑，毕竟他是一国之首，我说：
“尊敬的元首，电话还没熟，先吃个苹果垫垫肚子吧。”
每个人看见元首，都觉得他可爱。他们没错，但可爱不能是一个人的全部，成为一个丰富的人必须有很多面：聪明、任性、勇敢、冲动、大方、易怒、脆弱……光这些还不够，还必须拥有三张以上的信用卡。元首可爱之外的很多面鲜有人知道，除了我妻子，世界上最了解元首的人就是我了，迄今为止，我在元首身边服侍了三年。人的一生有多少个三年？答案是：二十六点六六六六个，前提是活够八十岁、出生年龄没篡改。这三年时间，元首大大小小的秘密我掌握了近一百个之多——将来我若横遭不测，公安同志，你们首当怀疑元首。我透露元首的一个惊天大秘密——他也拉屎。
元首也拉屎的消息对很多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我少年时代，就以为班主任老师是不上厕所的，后来还一度怀疑过林青霞、关之琳、钟楚红、张艾嘉、巩俐，但唐僧确实不上厕所——因为他是虚构人物。《西游记》我少年时代看过很多遍，里面又吃饭又喝酒就是没有谁上厕所，妖怪不上厕所可以理解——妖怪干出的事再荒唐也是合理的，因为他是妖怪，但唐僧不上厕所就有点说不过去，《西游记》里隐约提到唐僧上厕所是在第五十三回，唐僧误饮子母河的水拉肚子。少年时代看到《西游记》里没有任何人上厕所，当时就想——莫非是因为还没有发明出来纸？
让大家接受元首也拉屎确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尤其你正在吃饭。但元首确实拉屎，而且，一天一次，甚至一天数次。有一阵元首归他姥姥带，每天姥姥都要在电话里向我汇报：
“还没拉，但昨天晚上拉了一堆，屎很好，不软不硬，不干不稀，颜色很好看。”
“哎呀，今天拉的屎不好，有点干，我摸了一下，还有点硬，你说要不要换个牌子的奶粉试试？”
“刚拉完，很多，我还没收拾呢……你忙啥呢，吃了吗？”
……
后来元首来到我们身边，近水楼台，我对他拉屎一事有了更多的了解，尤其是对规律的认识：该拉的时候不拉不该拉的时候偏要拉；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不拉人仰马翻的时候使劲拉。后来看到有人这么评价元首：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一个不恰当的地点拉了一泡不恰当的屎。
一次带元首去天安门，转了几次地铁，踩了他人几次脚说了数声对不起，还给一个老太太让了次座，终于来到了天安门，“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我脑子里循环放着这首歌。我还没来得及向元首介绍世界上最大的广场，伟大主席的画像，只看到元首小脸憋得通红、身体直挺，往他屁股一摸，鼓胀胀的、热乎乎的——最不希望他拉屎的时候他拉了，附近又没有厕所，出门还忘带湿纸巾，我们一顿手忙脚乱，当时天寒地冻，气温零下五度，元首那泡三十七点二度的屎是方圆二百米之内唯一散发热量的东西。元首，你啥都别想看到了，还是回家吧。
让元首拉完屎再出门，是我们夫妻的人生信念，有一次朋友请吃饭，出门前给元首把屎，半天都没把出，看样子是真没可拉的，这才放心出的门。到了餐桌上，还是一切正常，吃喝正酣，一回头，元首那张小脸复现通红，时如夕照，时如朝阳，时如天边那一抹彩虹，时又如暴雨将至的前刻，我们知道元首又在憋屎，但我们不能声张更不能嚷，会影响大家吃饭——餐桌上有个女孩我最了解，她一旦知道喜禾在拉屎——不是看到，只要是听到“拉屎”二字，她前年吃的东西今天都会吐出来，实在没东西可吐她都会临时再吃点。跟妻子目光短暂交流后，我已然胸有成竹，我说：
“门口那几条热带鱼真漂亮，我们进来的时候喜禾趴在那里看了很久，看样子他很喜欢。”
妻子心领神会，说道：
“那你再带他去看看，既然他这么喜欢看鱼。”
我顺势而为，对大家说道：
“看他有点坐不住了，我先带他去看会儿鱼，各位慢用。”
……
这次危机就算成功解除了，但并不是次次都这么圆满。一次，还是跟几个朋友去餐厅吃饭，元首又拉屎了，这次我和妻子谁都没注意到，邻桌有个女的鼻子特别灵，她闻到了，还大声嚷了出来：
“我闻到一股屎味。”
一听，我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们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又听到那女的提出了一个建议：
“闻闻，你们都闻闻，是不是……”
一会儿，就听到另外有人说了：
“是，味还挺大。”
陆续几个人闻到的时候我也闻到了，一会儿，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元首身上，在众人的注目礼中，我们带着元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厕所，走向那惆怅的未来。去往厕所的途中，元首从大家的目光中、神情里，读懂了肯定，得到了鼓舞，激发了士气，于是继往开来，更上一层楼，来了一次超水平发挥。
当初得知元首居然也拉屎，我跟大家一样，深感震惊，接着是不相信，然后是惶恐，惶恐之中还有一丝伤感——这么快就走下了神坛？这是偶像的黄昏！我想不通，不接受，后来，元首察觉出了我的心思，对我说：
“我也是一个普通人嘛。”
是的，元首也是一个普通人，吃喝拉撒作为人的基本欲望他一个都不少，就跟你我一样，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不过现在想到了也不算晚，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此刻、当下开始，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只是一个普通人，凡夫俗子，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我爱你，元首。
